“三弟,”袁熙忙打斷他,語氣甚嚴厲,“自黃巾以來,父帥謀誅宦官閹黨,讨伐董賊,匡扶漢室之心,日月可鑒,不曾有負天下所托。
你莫要一時口快,惹出是非。
”
袁尚張了張嘴,也不知接下來是想應答抑或反駁——這時,忽聽見附近隐約傳來女子的聲音,不由擡眼,緊張兮兮尋聲望去。
守在一旁的倉庚也察覺到不對,慌忙走上前,防備地用劍鞘撥開那片竹林,小步疾行,邊大喝:“什麼人!”
……
這還是訂親後,季蘅與袁熙第一次見面,照理說,本就不該私會的,可天底下便有這樣巧的事,擋也擋不住。
袁熙瞧見迎面走來的,竟是日思夜想的未婚妻,高興之餘,還有些緊張,沒等自己開口,倒是身旁的弟弟先動嘴了:“方才這邊說的話,你們都聽見了?”
兩個丫鬟皆不敢出聲,隻慌忙搖頭。
季蘅則嘀咕着倒黴,用團扇略遮住了半張臉,目光下移,淡然道:“道觀清淨肅穆,諒來無人會在此地,渾說些不得體的話。
”
這意思便是什麼也沒聽見,就算聽見了,也隻是些尋常之言。
“是。
”袁熙想瞧她,卻又不敢直愣愣地盯着,那眸子盛滿的笑意都快溢出來了,“我與尚弟今日陪姑母入觀祈福,沒想到你也在,真巧。
”
而袁尚雙手叉腰,有些掃興地歪着腦袋打量眼前的女子,胸口又湧上那股煩悶的濁氣。
是因上山求簽問蔔的,季蘅今日穿得甚素雅,發間隻有玉和簪花。
不過,手裡拿的團扇卻用金絲繡着一對鸾鳳。
袁尚忽走上前,帶幾分尖酸地譏诮:“喲,鳳凰。
要恭喜未來嫂嫂,如今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
那語氣當真酸溜溜,渾如他現下裹的這身青檸果顔色。
“三弟!”
想着長輩們都在,季蘅強忍住吵架和劈人巴掌的沖動,隻朝袁熙行了個辭禮,便要離開。
卻沒想到被袁尚别扭一攔,甚至差點就抽走那團扇。
“嫂嫂做什麼着急要走,”他嚣浮地讪笑,“難得與未來夫君相見,該多說幾句話才是。
兄長啊,看到沒,她可是想作鳳凰的,那怎麼着,你也得變成隻神獸相配吧?你看興雲吐霧的蛟龍如何?”
“三弟你休得無禮!”
季蘅本不願與他多言,見他這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實在惹人厭煩,不禁陰陽怪氣地回嘴。
“鳳凰是輝煌高潔的鳥兒,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②。
我俗氣得很,從不敢稱鳳比鳳,可今日袁三公子非要誇人,将我比作鳳凰,也是攔不住的。
承蒙擡愛,在下銘感五内!”
她幹脆把手中的扇子往袁尚身上用力一拍:“既然公子喜歡,這俗物就賞給你好了。
”便提着裙擺,揚長而去。
難得在外顯露出如此咄咄逼人的氣勢,這叫丫鬟們也呆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後,對兩位公子草率福了福,趕忙跟上前去。
袁尚站在原地,有些難堪,半晌,彎腰撿起那扇子,“真行啊,”他回頭瞪向自家兄長,“可别告訴我,你就喜歡她那張毒辣的嘴?”
毒辣嗎?說的分明是實話,那是難得一見的可愛,确實招人喜歡。
當然,對她的喜歡,也絕非隻這一點。
袁熙低頭笑了笑,大約意識到什麼,然後闆回臉,質問:“你剛才為何要那樣對季蘅說話?太過失禮了!”
“季蘅?”袁尚劍眉一揚,不屑地冷笑,将扇子直接丢給了兄長,“好啊,人還沒過門,我終究先成了外人!”
而季蘅這邊,同樣怨念沖天,後悔無故浪費了一柄價格不菲的團扇,更後悔剛才的回嘴還不夠解氣,應該再挖苦些。
當她忿忿踏進膳堂時,女眷之間的閑談已經從祥瑞講到自己頭上了。
張氏剛誇完袁熙,見小女姗姗來遲,朝她招了招手:“倒是湊巧,聽說邺侯從姊方今也在此處守壹。
”
“君姑,我們應當過去拜見麼?”薛婉問。
“彌兒自是不必,”張氏點了下季蘅,“待嫁之軀,總歸有那個忌諱在的。
呃,至于我等……”
她思忖着,有些拿不定主意。
見狀,霍逦忙提議:“也不知那位袁夫人是何樣脾性,隻怕她這會子正在精舍閉目打坐,不喜叨擾。
合該先遞一道問安,若得空,自會遣人過來應接。
”
“嗯,有理,就依你。
”
季蘅懶得參與這個聊天,光是想到袁氏就足夠厭煩了,那位未來的姑婆母更是隔着幾重山,她耷拉個臉,随手拿起漆盒裡盛的一隻桃,仿佛置身事外。
“這丫頭,馬上就要傳素膳了,還管不住嘴。
待會兒看你能多扒幾粒米。
”
“瓜果均是道觀自己種的,聽侍仆講,這桃子還供奉過神君,吉祥得很!”霍逦笑說,“五娘吃了有大進益。
”
此話一出,倒讓季蘅有些難以下咽,難怪咬着不新鮮,還隐約發苦,又不能浪費,她隻好問:“阿母,我們何時能下山回家?”
“才來多久就待不住了?”張氏笑說,“咱們是過來求簽問蔔的,等上完香,可沒人攔着你。
”
求簽這種事,一向是好的靈,壞的不靈。
季蘅比較含糊,不拘最後求出個什麼。
莫說三國,再往後兩晉南北朝,乃至整個封建王朝的大結局她都學過,還在乎這幾根竹簽的吉兇麼。
不過,想着自己中午和祂們共享了同一個桃子,也算有緣,遂拿了個紅簽筒,跪在面前的蒲團上,嘩喇搖動,并暗自許願:
風流人物看個遍,榮華富貴享不盡,多活一年算一年,如果最後能順利穿回老家就更好了……
大約用力過猛,同時掉出兩支:
一樣是,鳳去秦樓,雲斂巫山;
另一樣則是,子規啼血,鏡花水月。
季蘅左挑挑,右看看,鬥姆今日所賜之簽,皆為下下等,看着就嫌唏噓晦氣,沒一個喜歡的,她不多迷信,更不想再搖了。
心道:
都說天命難違,可這天命當真隻能任由上天安排嗎?卻不知曆代多少王侯将相,捏造了數不勝數的祥瑞谶言。
尤其那些白手起家的草根皇帝,便是所謂的天選之子,又豈非個個坐享其成,隻躺在陋室草廬裡,就能等到衮冕加身的?
況且,她一向有自知之明的:
我生來不過一貪生怕死、好逸惡勞之徒,劣根深駐,沒有武皇、呂後、鄧後那般的政治才能與魄力,自然也生不出締造豐功偉業的野心,從始至終,所求的都隻是保全性命,安穩度日罷了。
這憑什麼也要成為奢望?!
季蘅越想越憋屈,有些忿忿不平地站起身。
周遭正虔誠祈禱的信女,但願千百年來你們的訴求,漫天諸佛、天尊老君能聽見一二。
她拿着這兩支簽,直接扔進了旺盛的神明爐裡。
生生不息的火焰,畢剝撲騰,醞釀着野蠻熱烈的欲念,古今中外,這裡總會誕生很多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