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從夢裡逃脫時渾身都痛得厲害,如同自刀山劍叢間爬掙而過。
有無數錯亂的景象攢刺進腦袋裡,留下的最後一個印象是火光。
但他不曾感到灼熱,因為那火光與他相隔甚遠,可能是在水面之下,或者上方。
他自己隻覺得濕冷滲進骨縫,正往更深處落去。
有什麼事情錯了。
這念頭令他焦慮不安,可卻不能采取行動。
太遲了。
他已經無可作為。
有股炙熱的暗流撲到他額頭上。
他一下睜開眼,看見石颀正用手試探他的額頭。
那手力道輕柔,皮膚卻是火燙,像塊裹着厚厚灰燼的炭。
羅彬瀚想問問她幾點了,可一時說不出話,隻有含糊的呻吟。
石颀的神色更急切了。
“你哪裡不舒服?”她問道,“你睡着時好像很難受,也不是發燒……怎麼你的體溫這麼低?”
她的聲音是變形的,每個字的餘音裡都有電流滋滋作響。
羅彬瀚好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然後使勁搖搖頭。
他應該不會發燒,隻是腦袋不舒服,這種不适更像先前他離開洞雲路206号時的感覺,或許是他剛才做的那些夢引起的。
那些亂夢裡盡是熟悉的人,有荊璜、周雨、周妤,不知為何竟還有法克和陳薇。
其中有個畫面令他有點想不明白:好像是周妤在跟他說話,但這個周妤看上去有點不對勁,神态語調不大一樣,年紀似乎也長了。
“還好嗎?”石颀又問,“不然我送你去醫院?”
羅彬瀚抓住她的手。
“不用。
”他沙啞地說,“醫院沒用……水……在冰箱……”
“水在冰箱裡?”
羅彬瀚朝她無奈一笑。
這陣子長期在家的是俞曉絨,她這種貓舌頭一年四季都要喝涼水,更别提在夏天了。
石颀連忙去給他拿水。
趁着這個空當,羅彬瀚逼着自己把思緒從夢境的事情上轉開。
他不會有事的,隻要暫時不去回憶就行了。
有一度他想起周雨給他的那些藥,但之前這些藥也沒能緩解他的眩暈,而且出酒店時他就把武器挂袋整個裝進了帆布包,并沒特意把藥從袋子裡拿出來。
要是讓石颀幫忙去找,她準會摸到袋子裡的彎刀。
石颀轉眼就回來了,手裡拿着瓶礦泉水。
“隻有這個和檸檬汁。
”她用手掌捂着瓶子,似乎對溫度不滿意,“我去給你溫一下?”
羅彬瀚搖搖頭,直接把瓶子拿過來喝了兩口。
他的腦袋還是難受,可身上已經沒什麼不适。
“我沒事,”他把瓶子壓在額頭上,但沒覺出有多冰,“隻是這幾天太忙了……事情發生得太多。
”
“你剛才的樣子真的不對。
肯定是病了,不可能隻是累的。
”
“我是被周雨氣得頭風發作了。
”
“你正經些,别說笑了。
”
“好吧。
我估計是我最近睡得太少了。
這會兒難受也沒法睡,你能去幫我拿點止痛藥嗎?”
“藥在哪裡?”
“大概收在我卧室床尾的櫃子裡。
”羅彬瀚說。
眼看石颀要走,他突然又想起上回裝病時打發俞曉絨出去買藥的事。
後來她還在電話裡抱怨過他居然把藥随便擱在床底,認為這樣既不吉利更不防潮,而專門分類收納的藥盒卻信手丢在書桌抽屜裡,完全成了擺設。
其實他是不喜歡那個藥盒,長得又寬又扁,不先拿出抽屜都沒法把蓋子打開。
“我妹妹有可能收拾過。
”他連忙補充說,“要是櫃子裡沒看見,那就是放在藥盒裡了,應該是在書桌的抽屜裡。
”
石颀答應着去了。
她剛走進卧室,羅彬瀚就把丢在玄關的帆布包拿回客廳。
他将武器挂袋和裝卡片的匣子取出包,藏到茶幾最底部的抽屜裡,順帶上了鎖,拔出鑰匙裝進自己的口袋——這下不用擔心石颀或俞曉絨順手打開袋子發現裡頭的東西了。
他可以安安穩穩地在家裡睡一晚,明早再把這些東西拿到周雨那邊去藏着。
幹完這件事,他安心地躺回沙發上,等着俞曉絨回來和石颀見面。
這種左瞞右騙的日子可實在叫他過得不耐煩了,他隻希望能安安穩穩地把麻煩結束,别叫最後鬧個烏龍出來。
想到這兒他又看了眼機械表上的時間,已經快到下午四點了。
距離周溫行去世剛滿一天,真是叫人歡喜的良辰吉刻;假如李理和周雨能在七天内抓住赤拉濱,他們還來得及押着小濱去給他的同夥守靈呢!要是抓不住也沒大關系,反正月亮上的問題隻靠周雨就能解決——這倒提醒了他,莫莫羅也還在上頭,明天他得跟周雨提一提。
卧室裡傳來櫃子搬動的聲音。
石颀隐隐約約跟他說了句話,大概是床尾櫃裡沒找見藥。
羅彬瀚随口答應了,還在繼續想明天的事。
他的卧室裡并沒放什麼危險品,石颀也不是那種會亂翻亂看的人,起碼不會比俞曉絨更輕蔑他的隐私權了。
不過提起俞曉絨,這件事有點奇怪:李理究竟是用什麼理由把俞曉絨引走的?除了他以外,俞曉絨在本地沒有什麼熟人,有什麼消息能讓她一連出門好幾個小時,甚至還帶上了菲娜?那可不是一隻能随便牽出去遛的寵物啊。
難道李理是用他的名義叫俞曉絨這樣做的?
他有點想打開手機跟李理問一聲,可又不太願意主動聯系她。
說到底他确實是有點惱她。
這家夥先石知情不報,接着又派了那麼個老頭來對他軟硬兼施,最後則玩了一手金蟬脫殼。
這裡頭有哪點像是朋友該做的事?他還以為他們好歹是患難之交了。
不過這也可能是他在自作多情——公平來講,真正遇到麻煩的人隻有他。
周溫行從來就沒表示過自己要對付李理,而這個星球的毀滅其實又隻是個虛假的恫吓。
從李理的立場看,她完全就是在陪着他這個一無所知的傻瓜胡鬧。
所以,歸根結底,最可惡的家夥還得是周雨。
明天,他要再去洞雲路206号,帶着裝卡片的匣子一起去,以防某些人拿到筆記本後就翻臉不認人。
那匣子自從開啟後就沒法再鎖牢了,全靠他用舊衣服割的布條捆着。
這樣處理其實并不穩妥,他最好是再把它封結實點……
羅彬瀚忽然從思緒裡回過了神。
他感覺周圍的環境有點不對勁。
卧室那頭已經安靜得太久了。
“石颀?”他高叫了一聲,足以讓整個公寓最遠的地方都聽見,“你還在找藥嗎?”
無人應答。
羅彬瀚站起來朝卧室走了兩步,突然又停住腳步。
他心裡再三對自己說不可能,理智卻叫他轉身回到茶幾前,用鑰匙打開底部抽屜的鎖,重新拿出挂袋裡的彎刀。
他掣刀在手,把雪亮的刃身藏在袖底下,然後側身蹑步走向卧室的門邊。
房門半掩着,裡頭光線昏暗,似乎拉上了窗簾。
他本想再叫石颀幾聲,卻被門後透出的某種異氛阻住了。
一個朦胧而恐怖的意象突然浮現在他腦中:石颀正埋頭翻找櫃子,床底猛然鑽出一隻渾身火煙的怪異野獸,撲上去咬斷了她的喉嚨。
但是這真的不可能,周溫行已經死了,而且他之前也檢查過卧室。
你真的那麼确定嗎?有個陰險詭秘的聲音在他心裡悄問,聽着就像他想象中的赤拉濱。
這個人敢主動去見周雨,說明他知道某種進入夢境的方法,也相當了解周雨的作風,他能否瞞過李理潛入他的家中呢?現在就藏身于他的卧室裡?
羅彬瀚潛到了門後。
他俯身往屋内觀察,隻見石颀背對着門,靜靜坐在床邊。
房内的窗簾果然全都拉下來了,因此室内像晚上八九點鐘那麼暗。
可是他仍然看得很清楚,石颀身上沒有血迹或傷痕,肩膀的線條正随着呼吸而穩定地起伏。
她正低頭看某樣東西,心情還很好,雙腳輕輕敲打着地闆,身體時不時左右微晃一下。
他松了口氣,可仍然疑慮未消。
“石颀。
”他輕聲叫道。
石颀輕快地應了一聲,但沒回頭看他。
“你找到藥了嗎?”
“藥?”
羅彬瀚剛放松的手臂又僵住了。
他悄悄踏進房間,用正常的聲音說:“對,你不是進來找藥的嗎?櫃子裡有嗎?”
“櫃子……不在櫃子裡……”
他已經走到床尾。
石颀還在像小孩子那樣低聲咕哝着。
他瞥見床尾處的櫃門沒關嚴,估計石颀已經打開過。
他又繼續往前走,越過石颀的肩膀望見她胸前有東西在發光。
那是種冰冷空蒙的幽光,不時如霧般漂移變幻。
他不由變了臉色,大步跨上前扳住石颀的肩頭。
石颀回過頭看他。
她臉上竟然有兩行淚痕,同時卻又在笑。
那不是正常人的微笑,而是天真乃至于癡迷的神态,隻有孩童、傻子和醉酒的人才會有的表情。
羅彬瀚驚愕地望着她,見她擡起手指湊到他面前。
“你看看,”她高興地笑着說,“它在發光呢!”
羅彬瀚低頭去瞧。
在她指尖抓着一隻臃腫而古怪的發光物體;它通體都是半透明的藍綠色,仿佛表皮底下灌滿流動的漿水;身軀沒有五官與須足的細節,隻是根鼓鼓的圓條上長了四隻大小相近的翅膀,很像是某種用樹脂膠做出來的簡約蝴蝶飾品。
可它是活的,正在石颀指尖笨拙呆闆地掙紮;這東西渾身上下連一點尖利的地方都沒有,因此也分毫奈何不了石颀,隻是不斷閃爍幽光,仿佛正呆呆地喘着粗氣。
石颀用指頭捏一捏它,又開心地笑了,笑聲既清脆又急促,甚至帶着點癫狂的尖利,完全和玩鬧中盡情叫嚷的小孩子一樣。
“你看看它,”她心滿意足地說,“多漂亮!我拿去給媽媽看!”
羅彬瀚低頭往下看,十幾隻不同色彩的軟糖蝴蝶散落在她身前,從腹部到膝頭盡是團團變幻的幽光。
這一幕讓她看起來很不真實,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