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上平台以後他感覺好多了。
沒有了毒煙和高溫,他的腦袋總算能接着轉。
到這會兒距離他登島不超過三十分鐘,鎮痛劑的藥效正是高峰,神經驿站暫告歇業,所有痛覺報告書都被擱置在外,送不進中樞系統的堡壘裡去。
他非但不再受折磨,甚至比坐在辦公室還要心平氣靜。
是的,到了切換戰術的時間了,心平氣靜比什麼都重要。
他首先摸了摸腰上的武器挂袋。
挂袋是特制的,材料比他這套作戰服都要複雜,核心内襯仍是當初雅萊麗伽給他的那個,可以逃避星際條子的技術檢查,就更别提他們這裡的偵測手段了。
李理對此猶嫌不足,又給它添上了防爆材料噴漆、隔熱外殼、無線電信号,高強聚乙烯纖維固定帶,必要的時候這袋子甚至可以自己飛跳數米之距,因為挂帶底部有個遠程可控的壓縮氣囊,能靠着壓縮噴射氣流進行短途移動。
當初他是覺得這一套有點過火了,她簡直恨不得讓挂袋生出雙手雙腳,再自己掏出槍去跟周溫行打擂台。
可現在他也無話可說。
事實證明這挂帶确實中用——他握在手裡的槍都丢了,袋子還是穩穩地挂在屁股後頭。
裝備沒出問題。
他接着又瞧向西邊快速接近的金屬箱。
箱子是狹長的,一頭窄一頭寬,很容易聯想到棺材。
甚至還不是本土習俗中三長兩短的長方形棺材,更像吸血鬼電影裡最愛用的六邊形歐式棺材,隻不過棱角更加圓潤,頂面也是帶弧形的,幾乎能透過蓋子想象出棺内人體的輪廓來。
這下倒像木乃伊的棺材了,萬幸李理沒給它加點人形彩繪。
她還貼心地把它噴成了最具科技感的銀灰色,不黑也不白,不哀也不喪,象征的乃是科學勝利之不朽榮光(其實她沒這麼說過,是他自己在腹诽),底部又帶一圈溫馨自然的指示燈光。
燈光此時呈現激活中的綠色,将箱子周圍的地面也照得一片慘綠,不留分毫陰影。
承載箱子的平台移動得比他這頭更快。
估量李理也想減輕他的負擔,于是并不催他過去,而是叫山過來——每當陷阱箱抵達區塊邊緣時,底部平台就側向傾斜,把箱子滑到下一個平台上。
那動靜似乎對箱内的精密器械并不友好,羅彬瀚不禁皺了皺眉。
可他現在沒什麼精力再争論了。
李理自己知道分寸的。
她不是賽博裡對人類恨之入骨的終極反派計算機,而是個喜歡盡善盡美的控制論管理狂。
這都無關道德原則,隻不過是不必要的代價将損害她完美的操作水準,降低她的賽後評價。
所以,她有多努力地不讓他死,她也會以同樣的努力去維護陷阱箱。
他剛翻越第三個區塊的時候箱子已經越過了二十個。
兩邊的平台銜為一體,然後自邊緣處回縮下降,好将可供落腳的面積縮減至最小。
羅彬瀚也站起來,慢慢爬到箱蓋上趴倒。
這真像是墓穴探險故事裡才該有的場景:盜墓者為了躲避機關而趴到棺材表面,同沉睡的亡者僅隔一張薄闆。
他想起了周溫行的那句話……那裡的人沒有善惡,那裡的倫理隻關乎生與死。
如今他也是個善惡立場模糊的人了。
他真的丢掉了一些東西,為此他也必須得到滿意的成果。
于是他靜下來,放慢呼吸,放到最慢最細,就像身下的箱子裡真的藏了一具僵屍,一旦得了活人氣息就将死而複生。
他耳中有種電流湧過般的麻痹感,不疼但暈得厲害,可能影響了他的聽覺。
他把臉貼近箱子表面,能聽見裡頭傳來冤魂厲鬼的凄慘嚎叫。
箱子的厚度不超過二十五公分,可那哀嚎卻像是從極深處飄上來的。
從煉獄、地獄、地獄十八層、到十八層下面還有什麼?是烏龜塔。
烏龜馱着烏龜再馱着烏龜。
他閉上眼睛。
亡魂的慘叫消失了。
那不過是他的臆想,箱子裡什麼動靜都沒有,最多是電力系統運轉時發出的嗡嗡聲。
陷阱箱可能是整個環境裡最先進最精密的設備了,它必須把體積縮小到極限,可内部環境卻不能有絲毫誤差……這都是李理的工作。
他對此做不了什麼了。
現在他能做的就是,平靜。
關于保持平靜的技巧,李理曾建議他練習正念,但他發現這一套對自己效果很差。
試問要怎麼做得到呢?在一個毒煙漫地、烈火燎天的場所,在和他最憎恨的怪物打得你死我活以後,再叫他去“不帶批判地感受當下時刻”,那可真是個天才想出來的主意。
他早早放棄了嘗試,但他有自己的辦法。
他不需要清空大腦,去感受自己那被藥物麻痹的身體,而是讓大腦被别的東西占滿。
重要的東西。
目标。
現在,來做一件人們通常不在火線戰場上做的事:思考。
對他甚至可以算是深度思考。
思考純粹的假設問題能助人排除情緒幹擾。
就從那個最初最基礎的疑問開始:天生的盲人怎樣理解世界?他們覺得世界是永恒黑暗的嗎?
目前的答案是,不。
這種人和後天的盲人不同,他們的大腦從未有過處理圖像和光學信息的經驗。
因此,他們可不是“我的世界裡隻有一片黑暗”,而是根本就不能理解“顔色”,就像沒長嗅覺器官的生物不能靠眼睛去理解氣味。
對于那些接收不了光信号的生物而言,世界的真相從來不是一副五彩斑斓的光學圖景,而是沸騰攪動的氣味分子、聲波、震蕩波、熱量、濕度……就連扁盤動物和多孔動物都有和外界交互的方式。
假如能把蚯蚓日常生活的世界描述出來肯定會有趣,它們隻能模糊地感光,在土内活動完全是靠嗅覺和觸覺完成的。
觸覺描繪的世界是怎麼樣的?粗糙、光滑、松軟、緊實……它能理解自己的天敵也是不同種類的生命嗎?或者那就隻是不同的震波,從上方撲落的鳥的沖擊、老鼠挖洞時鬼祟的震動、蜈蚣爬行時密密麻麻的微顫……這一切反常而獨特頻率都是死亡降臨的前奏曲。
宇宙的真容就是這些或大或小或緩或急的震顫漩渦。
沒有什麼生物能夠直接隔絕感官去認識世界,就連李理都不能。
假如她落在一個沒有任何電信号的原始星球上,那顆星球對她甚至都不能算是迷霧地區,而是兩眼之間的視野盲區,一個認知中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而遵從這一邏輯,他和李理都需要回答的是,影子是怎麼認知世界的?
其實他早該去思考了。
早在他認識阿薩巴姆的時候就該考慮了。
可那時他覺得理所當然,因為阿薩巴姆是個能從一根枯木棍子裡完整長出來的邪惡怪物。
他幹嘛要考慮她沒眼睛時是什麼感覺?不過歸根究底這還是荊璜的問題。
過去他有點先入為主,把荊璜當作一切超自然生物的典型代表,認為所有的約律類都具有和荊璜相似的普遍特征。
現在看來,這點根本不能成立。
他的第一次超自然接觸對象選得非常糟糕,很可能是個偏差值巨大的樣本。
阿薩巴姆也不是個很好的參照對象。
一個堕落的女神,心情不爽的時候就像風暴似地四處亂刮,拿血肉喂自己的寵物,用退化得令人發指的語言能力當謎語人——簡直可以算半個啞巴——但她還是透露過信号給他。
在那個色彩單調的影子的世界裡,她帶着他走了不知多遠。
那世界在他看來如同鴻蒙未辟之地,阿薩巴姆卻有辦法知道他們的路該往哪兒走。
她總是不斷地尋找着什麼,最終決定他們在什麼時點離開那個影子世界。
現在想來,她是在傾聽。
傾聽某種他所察覺不到的東西。
他可能永遠也沒機會知道确切的答案,但他可以作出自認為很接近的猜測,因為他有新的研究對象所為參考。
雖說按照蔡績本人的描述,他從來沒有去到過那個色彩單調的影子世界。
顯然這些影子之間亦有高下區分,又或許通往那個世界的竅門需要識途者給與指引。
不管怎樣,當蔡績是影子時,他看出去的東西完全是錯亂的,沒有任何具體的有意義的形體或聲音。
他察覺不了自己是否碰撞過什麼,或者究竟是在往什麼方向移動,既不受物理的阻礙也得不到知覺的提醒。
基本上,那時的蔡績是一條由人突變而成的蚯蚓。
在收到某個特殊信号的指引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處于混沌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