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幻影世界。
不過,羅彬瀚自己估計,周溫行可不會如此懵懂。
那個東西擁有和阿薩巴姆同樣的威能嗎?這很難說。
周溫行曾經是凡人,至少很可能是,否則也不至于被一群凡人處決。
也許受血的凡人注定就比不上受血的神靈。
可從另一個角度想,蔡績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受血者,更像是某種中間産物。
他的體驗不能作為絕對可靠的參照。
他們隻能在純粹理論的道路上往前走:就假設周溫行和阿薩巴姆有着相同的本領,也能自由進出那個影子世界吧,那東西還是得解決一個問題:他得知道自己具體應該在什麼位置和時機重返現實。
影子世界的空間概念與他們這個物理世界絕不是嚴格對應的,否則阿薩巴姆就不可能通過在影子世界的步行穿越諸多時空。
時間流速呢?這難以驗證,可他記得在那個世界裡他似乎不會覺得饑渴。
所以,如果周溫行逃去了那個世界,或是落在彼方與此處之間的某個夾層裡,關鍵根本不在于去了哪兒而在于怎麼回來。
他如何确定自己不會出現在火海裡,不會出現在一根實心的鋼筋中間,甚至是大氣層乃至于數個星系以外?
影子們想平安歸來需要某種道标,至少周溫行需要。
他有兩次經曆可以佐證這種猜測。
其一,那隻出現在憑證室的可憐老鼠;其二,那場險些巨大災難的糖城風波。
周溫行試圖把後者的責任施加給他,如果那不是一次純粹的詐騙,隻能說明這東西沒法靠自己鑽到地下深處去——準确來說,他不能在變成影子後精确找到地下工廠的位置,同時又不冒被卡在岩石層中的風險。
那工廠是自動化的,幾乎沒有生命在其中活動。
于是,他們就可以有一個結論。
這結論不完全可靠,沒準會出意想不到的纰漏,但也值得賭上一把。
畢竟,阿薩巴姆所深信的那個老人也曾這樣問她:你可曾想過生命們在心裡丢失的東西——那些已經消逝的理想、歡樂和痛苦都在哪兒?
它們失落成了影子。
它們在影子世界裡重新有了形象,并為影子們所目睹。
因為生命煥發出的喜怒哀樂就是影子們賴以認知的光學信号——來吧!來吧!來吧!他們的推想已抵至盡頭,除了孤注一擲外别無他法。
他在陷阱箱上坐起身,把手伸進武器挂袋,從中拿出雅萊麗伽贈予他的另一件武器。
到頭來還是要用魔法打敗魔法,對付野獸時就得準備陷阱套子。
現在他不憤怒,不恐懼,不仇恨,更不會憐憫。
達到這種狀态确實是用神經藥物作了弊,但那又如何?眼前不是一場争奪射擊冠軍的競技賽,而是貨真價實的狩獵。
他現在是躲在下風口的獵人,任由陷阱内的血腥氣将自己的存在感掩蓋。
他不需要榮譽,也沒有可失去的理想。
今天,他隻要赢。
他握住彎刀的柄,默默地等待時機。
這把刀曾經殺死過多少個生命?其中又有多少是死于利刃,多少是死于烈火?今日過後它将再度捕獲一個,他估計,它可以做得到。
殺死索瑪沙斯提亞的是利刃,而殺死茜芮的是火,這兩者都有血肉之軀,阿薩巴姆在白霧之河上面對的敵人卻并非真正的生命,隻是幻影,記憶,失落的願望……随便那是什麼吧,它的生命性質不會比影子們更強。
既然仙子之火能将它從這宇宙中消抹,或是精煉成了更稀薄更缥缈的概念,那火焰也能把影子送去同樣的境地。
周溫行無疑不準備加入這個重塑自我的隊伍,因此當面揮刀相向也讨不到好處。
那東西是頗能辨明利害的,在讨喜的外表下十足憋着壞,又有能做空中飛人的身手和腳踢十幾噸鋼管的力量,必要時還能逃出這個塵世來自保。
刀刃無法在常規格鬥裡刺中這樣一個怪物,除非找到一個絕妙無比的時機:影子現世而又未顯化的那一刻,蚯蚓即将變成人卻尚未長出眼睛的那一刻。
那時它尚且看不見光的變幻,隻能體會震波,痛苦和恐懼的生命的震波,影子會去潛近這震波的源頭,試圖将對手一擊制伏。
而那時他會發現,這不過是個陷阱,獵人就在一旁等候。
陷阱箱外殼上的指示燈圈一直亮着綠燈,顯示它内部正在如常運作。
箱子并不完全貼地,在底部留有兩厘米左右的空隙,全靠幾十個突起的可滾動金屬滾珠支撐。
這确實也能減小摩擦便于移動,但首要的設計目的在于不留死角。
底部和邊緣都必須有光照,還要裝上足夠數量的光學變化感應器,才能随時知道是否有獵物上鈎。
羅彬瀚也不用像個傻子似地趴在箱子上一圈一圈轉着檢查,因為偵測到影子出現的瞬間,所有指示燈都會告訴他正确的落刀點。
最糟糕的情況無非就是影子出現在了箱子内側——裡頭當然也全是光學感應器,而且精度和圖像識别能力要更高。
那時箱子會立刻彈開,并把異常位置以信号燈指示給他。
整個過程将會非常簡單,沒準連一個小學生都能完成,所有難點都已在事前準備時解決了,剩下的一切都不過是對這個“影子視覺理論”的驗證,是要想盡辦法使他們達到足以進行驗證的狀态。
他們要麼就用最簡單的方式一舉成功,要麼就隻能一敗塗地。
他期望這一次運氣能眷顧他,雖然他那損傷的右手似乎并不支持這點。
就當這是某種獻祭吧!
箱上的信号指示燈變化了。
有一處地方閃爍起來,形成一個向下的箭頭圖案。
羅彬瀚立刻從箱子頂部往下望。
他什麼也沒看見,但李理的聲音從耳機裡傳出來:“目标已出現。
”
“底下?”羅彬瀚低聲說。
壓低聲音其實毫無必要,如果他們的推論正确,影子也不可能聽見這個世界的聲音。
“箱底前端左側部。
請遵從燈光指示。
”
羅彬瀚慢慢滑下箱子。
這時箱子邊緣空餘的落腳空間隻有大約三個手掌并排的寬度,他斜身蹲下去,用右腿慢慢地往外推。
箱體大約有兩到三個成年人的重量,好在底部滾球設計得不錯,推起來不怎麼費勁。
他一毫米一毫米地挪,直到信号燈變成黃色時,他才停下來,将臉盡可能貼近地面。
他看見了一道極細短的黑線,淡薄得像畫家用鉛筆給水彩畫打的線條底稿,幾乎完全被現實物質的色澤與質地掩蓋了。
但感應器還是分毫不漏地辨别了出來,穩定地指出它的所在。
羅彬瀚用沒受傷的單膝跪地,俯身觀察着它。
現在還不是時候。
這線條般的薄影太細了,也太貼近平台表面,他懷疑刀刃是否真的能紮進去。
再說他也想親眼确認一遍。
迄今為止,他隻見阿薩巴姆玩過一手活人消失術,羅得和蔡績都沒當着他的面做過,似乎他們都不懂得如何主動地去做這件事。
他很難想象周溫行要怎樣從一條比蚯蚓還短的細線變成一個活人,隻有親眼瞧一瞧才能明白,但同時他還得非常小心,因為從憑證室那一次的經驗看,這過程将非常非常迅速。
他把刀反握在左手上,一個便于快速向下紮刺的姿勢。
要是周溫行的腦袋突然旋轉着從地裡長了出來,刀會直接從囟會穴那兒紮進去。
這必定是緻命傷,大概能叫那東西僵個一兩秒。
然後他就念那個召火咒語,把影子送到不存形體的虛無世界裡去。
等待。
渾然忘我的等待。
當那勾勒在虛實邊界上的線條輕輕蠕動起來時,他空白的思緒裡流過一首多年前偶讀到的詩歌——野火啊!把你的火星飛飏起來,讓它們如群仙飄落,進入黑暗冰冷的莫測之淵;去照見沉睡的靈魂,讓它們在飄渺夢中亦能狂歡舞蹈。
更高些!更高些!叫這困倦的世界蘇醒喧騰吧!
鉛繪的淡線生長起來了。
如高速鏡頭下破土的新芽,霎那間拔地而起。
眨眼前它還是一根漂浮在地表的線頭,再睜眼時它已成幽黑色的樹苗。
苗尖的暗色已然褪去,分化出慘白尖利的利爪,指尖正向着陷阱箱的方向彎曲而落——羅彬瀚對着那尚未生出紋路的光滑掌心揮下刀去。
他一刻也不停地念出祈火之咒,冷色的幻光蓦地自深淵裡亮起,影樹上霎時開滿了歡騰流動的幽藍花朵。
*艾青《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