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行就藏在火龍底下。
由于多個噴火口支架的底座過于靠近,盤旋交錯的焰流在正下方的中央區域形成了一個很小的死角。
周溫行正躲在死角裡,把兩根噴火口的低層段支架分别抓住,整個人像吊藤葫蘆那樣随着氣流和機械運作而輕輕擺蕩。
火焰還沒傷到他,可周遭的熱輻射已使他滿面汗水,呼吸急促。
這還是羅彬瀚頭一次看到他有這麼像活人的生理反應,但他依舊神情自若,正在距地面八層樓高度的位置低頭沉思,打量下方失控亂湧的垃圾海。
他墜下去大概也不會死,隻是難免會掉進陷阱——他猜得也沒錯,較為明顯的答案是他會成為高空射擊台的活靶子,而隐藏的附加答案是地面上有高度密集的熱量動能感應器與近萬個可變向噴射口。
羅彬瀚沖他微微一笑,左手按住耳機後方的控制鈕。
“我真希望你之前向我要了東西。
”他的聲音通過垃圾堆内隐藏的揚聲器回蕩在島上,“那樣省事不少。
不過現在也挺好,我更喜歡這個辦法。
”
李理已經從鄰近區塊調度了足以覆蓋低層區域的噴射口過來。
羅彬瀚也舉槍射擊周溫行的腦袋。
他剛擡高手臂準備瞄準,周溫行已經松開了右手,順着左手握住的支架快速滑落。
羅彬瀚預判他的下落路徑開了槍,他卻又猛然蹬住支架,向着斜上方高高躍起,撲向剛從附近伸過來的噴射口支架。
羅彬瀚又補了一槍,激光從周溫行的身上穿了過去,左肩到脅下中間的某個部位。
他來不及确認究竟命中了哪兒,周溫行已經落在噴口下方一米處的支架上。
電光石火間,羅彬瀚隻能清楚地望見他的手——細長而露骨的慘白手指,末端尖銳變形,既像童話裡兇惡怪物的利爪,又像是遭受過枷指酷刑的受難殘骸。
那隻手堪堪能把支架握住,随即從指縫間流出了一片黑暗。
羅彬瀚立刻舉槍射擊。
雅萊留給他的激光槍盡管穿透性夠強,中遠程瞄準比金屬子彈穩定,也沒有彈藥量的顧慮,可這會兒終究暴露出它的缺陷——作為殺人工具它的傷害口徑實在小得可憐。
他本想搶先把周溫行的手腕打斷,結果對面的支架晃動不斷,激光束隻給目标的胳膊留下一道焦痕。
縱然形勢緊急,他也不禁恨恨想起李理拒絕他在僞塔陷阱周圍使用重機槍和爆破彈時找的理由:說這種設備不好弄來(在她飛速建了這麼一座鬥獸場以後),也無法靠遠程操作來完成快速精準狙擊。
他知道這些本質上都是借口,李理是覺得這些武器太不可控,一旦被周溫行奪取會對他造成生命危險。
事實證明,小心謹慎不見得全是好處。
假如他們布置過遠程重火力,這會兒早就把周溫行打個稀巴爛了。
羅彬瀚開了第三槍,他确信打中了周溫行的後背,還準備再接再厲,李理則把周溫行抓住的那一根支架往下降低,避免他借助高度躍近射擊平台。
她也防備着更多支架的靠近或許會變成周溫行的移動跳闆,因此把攻擊任務全留給羅彬瀚,隻管将周溫行所在的支架往地面回縮。
一等周溫行落地,她無疑也會把地面爆炸物調度到位。
然而就在這幾秒的時間裡,周溫行握住的那段支架已經改了樣子,合金外殼變成一種毫不反光的烏黑色,猶如被某種零反射顔料塗滿。
這一招羅彬瀚以前并沒見過,不等他琢磨出頭緒,周溫行在那段黑暗區域輕輕一掰,整個管道竟軟軟地斷開了。
羅彬瀚本指望裡頭的高壓電流能給他一個好看,結果周溫行卻渾然無事地用手抓在斷口處,斷口裡頭也看不見放射電弧或裸露的管線,隻是一團漆黑。
斷裂後的上半截支架開始傾倒。
失去控制以前它已經處于彎曲回縮狀态,可仍然有十幾米的長度。
周溫行的手臂輕輕一拉,整個人站到斷裂的支架口上,活像武俠片裡立在竹梢搖曳的輕功高手。
随後他将臉轉了過來,羅彬瀚在二十米開外的位置舉着槍瞄準他,他們的視線正巧對上了。
羅彬瀚做了個吹口哨的嘴型,不帶感情地瞄準了那張總是和善微笑的面孔。
來吧,關于這世界究竟會怎樣運行,關于誰才是對的,今天他們必須得解決這個問題。
他又開槍了。
周溫行不再閃躲,隻是用腳鈎住上半截緩慢傾倒中的支架,把它像撥動一截塑料水管那樣輕松地踢向羅彬瀚。
數噸重的斷裂支架橫掃而來,可能足夠把他的每根骨頭都撞碎,但羅彬瀚沒再理會。
他顧自瞄準後開了第一槍,激光穿過周溫行的額頭正中。
第二槍本要瞄準咽喉,結果因運動中的過度矯正而誤中胸膛——李理已來不及移走射擊平台躲避撞擊,她立刻以最高速度将其往上彈升,一秒之間平台就拔高了十米。
羅彬瀚的第三槍隻好瞄着周溫行的天靈蓋打。
彈道偏了。
激光從後腦勺上方的位置掠過,留下一道燒焦的淺痕,倒像誰在他背後用鈍刀砍了一下。
羅彬瀚準備開第四槍時撞擊發生了。
橫飛過來的斷杆猛砸在他腳底升高的支架上,整個平台瞬時斜倒向一邊,他也被慣性甩飛了出去。
李理早已彈出一個傾斜平台在半空中截住他,可他被甩出去前沒做好準備,她也沒法讓攔截接觸點落在防震靴上。
撞到攔截平台以前,羅彬瀚隻得用左臂墊住腦袋和耳機,持槍的右手也藏在身後。
他感到左肘關節一陣劇痛,本應攀住平台的手失去了知覺,立刻從傾斜平台上滾了下去。
李理緊接着彈起三個活動支架,合并拼成一個長方形平台來接他,撞得他膝蓋都快碎了。
他的内髒似乎全翻倒了過來,器官裡的分泌液被擠到了喉嚨口,散發出帶有腐蝕性的酸苦味;比泥潭更污濁的天空如巨型漩渦般旋轉,大地反而是輕飄飄的湛藍色氣體。
眩暈中他隻記得抓牢槍,然後緊緊咬住牙關,免得不小心咬斷舌頭。
痛苦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并沒有失去意識,隻是在最初幾秒裡有種緻幻般的抽離感。
這是鎮痛成分必然帶來的副作用,李理警告過他。
關節的麻痹消失了,天地也各歸其位。
羅彬瀚很快從平台上爬了起來。
他的槍沒事,耳機也沒丢,把他半空截住的傾斜支架此刻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由此估計他失神的時間不過兩三秒。
于是他又站起身,環顧搜尋周溫行的蹤迹。
最初的一圈他什麼都沒瞧見,懷疑周溫行又躲進了某個異空間裡。
可很快他意識到自己隻是看錯了角度,李理剛才拉升過平台,這會兒周溫行應該在他斜下方。
他喘着氣,俯身朝下方探首。
周溫行還站在那裡,就在那根斷裂的支架頂部。
汩汩鮮血先使他身上的衣服全成了暗褐色,又順着金屬支架往下淌。
在羅彬瀚的位置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能辨别出他額頭與頸肩交界處都變成了森森的白色,一種深冰般透着青藍底色的白。
隻有死人才是這種膚色,他一剛這樣想,周溫行便在風中緩緩往後仰倒,像具失去生命力的屍體要回歸塵土——繼而又在半途中僵持住了,那屍骸般的形體隻是把上半身往後仰了仰,擡起腦袋望向羅彬瀚。
那是張怎樣的面容!它的主人曾經骨皮圓潤、額頭飽滿、五官精巧而端正,烏黑眼瞳裡暗藏幽思,面上天然帶着溫柔喜人的微笑。
可這些美好都是生前的事情了,眼前殘留的這具軀殼隻散發出無盡的痛苦與絕望:青白色的皮肉是凍斃于酷寒者的特征,臉上的五官殘缺不全——它們甚至不是被凍壞的,而是被某種更暴力更殘忍的傷害強行撕扯掉的,翻卷的肌肉和破碎的骨片都已僵如枯木。
當然,激光槍做不了這樣的事,和那數不盡的露骨傷痕相比,那額上的激光射孔微小得就像一顆眉心痣。
在那小孔深處,黑影微微鼓出,而後傷痕便彌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