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夢見的黑鳥,又對你說了小偷之類的話嗎?”
“不記得了。
”
蔡績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說,他隻是脫口而出,其實夢中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院長也默默地坐着,眼望竹棚外無盡的雨夜。
“你以後還會做這樣的夢。
尤其是……”
“尤其是?”
“尤其是你持有劍的話……不過,目前為止還沒有得到确鑿的示意。
也許那時你會懂得如何隔絕那個夢,就算隔絕不了,它也隻能傳遞普通的信息,無法再對你施加實質性的影響了。
所以,隻要你不相信它,就當作普通的噩夢好了。
如果你覺得相信我比相信它更好的話,下次看見它時就直接走開吧。
”
“我聽不明白。
”蔡績固執地說。
院長俯身看了看他。
“……生氣了嗎?”
“沒有。
”
“上次碰面的時候,我說了不太好聽的話吧?”
明明就是幾小時前發生的事,從她嘴裡說來倒像過了好幾個月似的。
對于這等明知故問,蔡績有心想做個漂亮的反擊,腦袋裡卻轉不出話。
等他好不容易想出一句“難道你當時喝醉了嗎”,院長卻以為他是不打算再說話了,自顧自地接着說:“抱歉,當時我在想别的事情,心情不太好,并不是針對你的。
”
“……你怎麼了?”
“想起了一些傷心事而已。
因為不願意接受,所以就遷怒到你身上了。
”
雖然嘴上這麼說,她此刻的聲音裡卻沒有一點傷心的意思。
蔡績将信将疑,回想先前她的冷言冷語,卻也不能斷定是在撒謊。
他遲疑着問:“你也有朋友犯了和我一樣的病嗎?”
院長轉過頭看着他,臉上有一絲驚訝。
“為什麼這麼想?”
“我……瞎猜的。
先前你問小刍的事。
還有,你開這個醫院,說是為了别人……”
“可惜猜錯了。
”院長說,“這件事上我隻是為自己而已。
”
蔡績覺得有一絲尴尬。
他正要低頭去抹褲子上幹涸的泥點,院長又說:“你也是個很細心的人,等我死後,應該可以照料好自己了。
”
他擡起頭,和院長的視線撞到了一處,原本想說的話全部都吞回了肚子裡。
院長的神色并不特别嚴肅,也不是開玩笑時的故作神秘,而是種平淡的陳述。
他一下明白她說的全是真話,至少她自己是這麼想的。
“這是最好的辦法。
”她自語道。
院長站起身來——仿佛是向世界下達了命令一般,天際與樓宇的邊界處悄然卷開,浮現出侵晨時分的薄紅微光。
晨曦躍動着,曳舞着,呈現出放射狀的朝霞。
他的心口猛然狂跳,幾乎要從座位上掉下來。
院長伸手扶住他。
“和那個夢裡看見的天空很像吧?”
蔡績說不出話來。
院長又搖了搖頭,霞光便像蓋了罩的燭火般倏然熄滅,沉沉夜幕落了回來,重新遮住樓宇的輪廓。
俨然已将晝夜陰陽的運轉都掌握在股掌之間——院長卻像什麼也沒發生似地扶他坐穩。
“還算是有趣的事情吧?”
“……什麼?”
“這座城市的法則。
雖說大體還是要服從真正主人的意志,想在時間、環境之類的細微處做調整卻不受約束。
不過還是盡量不動吧,否則自己也容易錯亂。
我在這點上一直掌握不好。
”
她重新坐了回去,這一次離蔡績稍近了些,不過現在蔡績也不在乎了。
他四肢虛弱、頭腦空空地望着對方,看她皺眉斟酌了一會兒,然後對他問道:“還記得你叔爺爺的事吧?”
蔡績木然地點頭。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你的叔爺爺相信自己被神仙……應該說,被妖怪傳授了長生不老之術——他說的是真的,那個妖怪就是我。
”
“嗯。
”
院長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無聲地歎氣。
“根本聽不進去。
還以為慢慢來會好點……結果你也太不經吓了。
”
難道是我的問題嗎?蔡績心想。
他又瞧了瞧竹棚外漠漠無聲的雨幕。
“你……你為什麼要那樣教他?”
“不,我沒有教過他,剛才是胡說的。
按照你說的時間推算,他頭次發病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
”
“你……才修成嗎?”
院長眉頭緊皺地盯着他,眼神裡流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焦慮。
“從來沒有什麼妖怪教過你的叔爺爺,他真的隻是有妄想症而已。
也許他是那種過于敏感的人,會在睡夢中受到一定影響,但和妖怪學藝這部分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我猜你的故鄉原本就有類似的動物崇拜,才會讓他産生與精怪交易的幻想吧。
”
蔡績木木地點了一下頭。
面對一個剛剛在他眼前倒轉日月晨昏的人,對方說什麼他都隻能接受,哪怕是要跟他談相信科學。
“但你沒有那種病,”院長繼續說,“你所經曆的并不是遺傳性的精神疾病。
今後你也沒有必要再起這方面的擔心了。
”
放在過去,這幾句診斷簡直就是對他整個人生的敕免,如今他也隻是點一點頭,滿眼迷離地望着夜空。
他的态度似乎叫院長有點無所适從。
她細細地打量他,然後問:“你要休息幾天再說嗎?”
蔡績搖搖頭。
他覺得世上任何人換到他此刻的位置上,都絕不可能會選擇回去睡覺了。
但他的情緒很平靜,完全不像幾小時前被院長譏嘲時那樣惶恐失措。
他甚至感到一絲安心,因為既然身處在如此離奇的局面裡,被人羞辱、自尊受挫之類的小事就完全不成煩惱了。
他忍不住問:“你真的不是妖怪嗎?”
“不是。
”
“這就是你真實的樣子?不是變出來的?”
院長令他不安地沉默了兩三秒,繼而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是什麼東西變的,就隻是人類而已。
”
“那你之前……”
還不等他問出幾小時前的事,院長已搶着說:“我比較像是你叔爺爺故事裡的那種人。
”
“想害他的人?”
“不,我是指接觸到了妖怪,并因此而獲得一點能力的人——不過并不是什麼好事,和長生不老也沒關系。
這種接觸要是能不沾染的話,就一定不要讓身邊的人沾染上。
”
這麼說着的院長,臉上的确沒有分毫喜悅之情,完全不像地窖中的老人自誇是“烏梢公的徒弟”時那般得意。
望着那張與他相處了許多時日的面孔,蔡績發現自己興不起一點懷疑的念頭。
他幾乎是帶着幾分好奇問:“那,真的有妖怪?”
“可以算是有的吧。
”
“真是動物變的嗎?還是……植物?雕塑?法寶?”
不管他說什麼,院長隻是搖頭。
蔡績不知怎麼沖口說道:“石頭變的?”
院長愣了一下,繼而微笑了。
“以後說這種話要小心點。
”
“啊?”
“那個東西,似乎心眼很小。
會用某種方式報複你的。
”
蔡績惴惴地住了口。
院長卻接着說:“我們知道的傳說裡,石頭變出來的東西都不壞吧?那個東西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非要形容的話,我想應該更接近毒蛇或者蛟龍的樣子。
不過這也隻是比喻而已,它并不是由一種具體的蛇類或龍類變化來的。
我也沒有真正見過它的樣子,隻是聽了别人的描述而已。
”
“那,是龍脈之類的東西?地形風水變出來的妖怪?”
“不……是語言。
”
院長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對他說:“這類妖怪是由世間一切種類和形式的語言中來的。
在沒有語言存在的時候,它們就隻是混沌虛無的概念。
直到聯系着概念的描述出現,才随着描述擁有階段性的形體。
火神并不是由某一團具體的火焰形成的,而是由人對于火的概念彙總而成。
但是,它們隻表現出觀察者語言所能描述的部分,而非概念本質的直接呈現,因此其存在也無法反向驗證概念本質的真實性,僅僅隻是圍繞事象編織的語言的産物。
也就是說,它們可能是由實在概念演化而來,也可能隻是集體意識的産物……這樣說能夠理解嗎?”
蔡績一直張着嘴不說話。
直到院長再問了一次,他才緩慢而堅定地搖起頭。
院長又悶悶地歎了口氣。
“……是一種混沌的精怪。
在我們的世界誕生以前就誕生了,所以沒有确切名字。
因為眼力高明的人看它像蛇那樣盤繞曲折,所以就把它呼作是蛇怪,或者說妖龍也可以——你就叫它‘烏梢公’吧,它應該會喜歡這個稱呼的,至少不會被激怒。
”
“激怒它……會怎麼樣?”
“會用一些看似巧合的事件來報複你。
不過其實也沒什麼。
如果我死以後你能見到它的話,那就更沒有必要特别在意了。
”
蔡績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舉起手,泰然自若地說:“像那樣險惡卑鄙的東西,遭人唾罵也是自找的。
”
“不、不要緊?”
“我是不要緊的。
你看,我這樣說也沒有影響。
今後你就以我為界線,不要說得比我過分就好了。
”
蔡績稀裡糊塗地答應了,卻不敢在心裡多想那個所謂的妖怪。
竹棚外的黑夜正散發出森森寒氣,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往院長身邊靠去。
院長看出了他的害怕,輕輕拍着他的肩膀。
“那個東西是無法像鬼怪一樣現身在你面前,直接傷害你恐吓你的,最多隻能制造種種事件來折磨你而已。
以你現在的境況,它也沒有辦法再對你做什麼了。
”
“……為什麼?”
“既沒有可以用來威脅的親友,也沒有可以被奪走的事業和财産。
像你這樣本來就沒有多少東西的人,對它來說也很難辦吧。
”
雖然被她形容得如此落魄,蔡績可并不覺得自己真是個徹底光腳的人。
他試探着問:“健康呢?它不能直接讓我生病嗎?”
“不會的。
真要有那種本領的話,它大可以直接跳出來把你殺死。
”
“它的本領,不強?”
“正是虛弱狀态呢。
很久以前,在它作亂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緻命的敵人,在那以後就沒有多少真本事了。
”
“被打傷了?”
院長按在他肩上的手抽了回來。
她臉上挂着幽冷的微笑,陡然變回了數小時前那個曾經把蔡績說得無地自容的人。
“被殺死了。
”她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