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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5 漏入諸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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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午夜,蔡績從病房裡溜了出來。

     護士早已不來巡夜,也不在夜裡鎖他的病房。

    通往電梯的門照例鎖着,但走廊上的窗戶卻破了好幾扇——兩天前,他在睡夢中感到一陣恐怖的震動,就像有個巨人在庭院裡蹦跳,用狂亂揮舞的手臂四處亂砸。

     他以為是地震了,爬起來時卻隻看見窗外閃電狂舞,暴雨中穿梭着凄涼的風嚎。

    他把驚醒自己的聲響當作雷暴雨所緻,又回到床上去睡了。

    次日走出病房以後,才發現整棟大樓的走廊玻璃都受到了損壞。

    二樓以下的窗戶已沒有一扇能擋風,三樓和四樓還有留在窗框裡的,也都遍布着蛛網狀的痕迹。

     單從樓房的破壞看,這像是以底下庭院為中心的爆炸導緻的,但庭院本身沒有顯出一點受影響的痕迹,仍舊籠罩在茂密的林木當中。

    他詢問護士這是怎麼回事,她也隻顧偏頭盯着自己的手指。

     隻有院長能解釋這樁怪事,可她遲遲不出現。

    是什麼東西襲擊了醫院呢?或是某種化學品導緻的意外爆炸?他在等待中浮想聯翩,甚至做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夢:爆炸是那些讓汽修店關門的家夥幹的,他們不知怎麼得知了自己的下落,并且跑來這裡報複;他們釋放了醫院中具有超能力的病人,并且和護士們厮殺起來;接着院長出現了,她如劍戟片女主角那樣渾身浴血,把他仇人們的頭顱用辮子捆在一起,扔到他的被子上——他就在這個場景中駭然驚醒了。

     但這些隻是夢而已。

    醫院是真實的,往事則遠如夢幻泡影。

    蔡績從沒想過要殺人,但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一件迫使他在午夜從病房裡跑了出來,不顧一切地站到了破碎的玻璃窗前的事。

    他從窗口探出腦袋,确認庭院的竹棚裡亮着燈。

     經曆連日的暴雨後,今晚總算是個短暫的晴夜,但窗台各處仍是濕的,蔡績低頭俯瞰層層樓道,每一處落腳點都有令人目眩的水光與濕霧。

    其實不可能看得那麼清楚,他一邊安慰自己是心理作用,一邊走回病房裡,把床單、被單和窗簾全都扯下來,連同幾件替換的衣服一起結成繩索。

    因為反複打了好幾個安全結,繩子沒預計中的長,但也足夠在對折後供他蕩到下一層去。

     他默默祈禱自己打結的方式沒錯——如何缒繩逃生是好幾年前學的了,自從住進用消防通道堆垃圾的合租房裡,他還沒機會真正實踐過。

    等把繩子真正挂到窗框上去時,他依然在想要不要幹脆就算了。

    有那麼多失敗的例子了,他知道自己在空中時很可能會吓得手滑,或者繩子吃不住重,讓他因為犯蠢而摔死。

    可有一種由噩夢中帶來的力量魇住了他,使他如着魔般在手掌上纏好薄布,把身體面向走廊,絕望地仰頭看了一眼月亮——随即從窗台上一蕩而下。

    窗外的牆壁非常濕滑,他第一下就蹬歪了,身體朝外打了半圈,胳膊撞在窗台上。

    好在他的手抓得很緊,長繩中部的安全結也給了他支點。

    他奇迹般蕩落進五樓,連被玻璃碴子劃破油皮的事都沒發生。

     有一種冥冥中的運氣在支配着他,使他的恐懼或理智都不起作用。

    于是他快速地解開繩扣,把打成環形的繩索從六樓窗台抽下來,繼續往下蕩落。

    風在他耳畔絮語,提醒他今夜噩夢中的内容。

    眼前一扇扇破碎的窗戶又訴說着暗湧于他眠夢外的動蕩。

    這醫院就像一個破碎的蛋殼,堪堪要被外力敲碎了,其中之物卻尚未成型。

     終于到了一樓。

    他踉跄着落地,把繩結丢到原地,飛快地跑入庭院的小徑深處。

    草坪燈的光已黯淡了,在風裡忽閃忽滅。

    一切細微的躁動充斥空氣,而走入竹棚則像闖進了寂靜的暴風眼。

    突然間,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院長就坐在那裡,腦袋低垂,像在打量自己的腳尖出神。

    蔡績急急地走過去時,想解釋自己今夜的行為,她卻擡起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叫他一下噎住了。

     “來這裡做什麼?” “我……” “我對你怎樣逃下來的故事不關心。

    想走的話,就直接從正門出去吧。

    ” 蔡績吃驚地望着她。

    他想解釋自己出來不是計劃要逃離醫院,但院長卻顯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态度。

     “我,我不是想離開這裡。

    ” “是嗎?真可惜。

    ” 蔡績下意識地走近了兩步,還想說點什麼,她卻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遠遠地繞開他,沿着竹棚邊緣翩然漫步。

    她臉上神色淡淡的,顯得心事重重,然而步态身姿卻奇異的輕盈,好似在細雨中遊蕩的蝴蝶。

     簡直像變了一個人——蔡績茫茫然地在竹棚裡坐下,不知道還該不該講自己的事。

    這時他聽見院長說:“為什麼是你呢?” “……我?” “既不符合前例的喜好,也沒有生性特别之處。

    你這樣乏味平庸的人,即便被一時興起地選中,也不會長久的。

    真是不可理解。

    ” 驟然聽到對方竟這樣評價自己,蔡績隻感到腦中好像有根粗牛皮筋嗡地繃斷了,震得所有想法全都支離破碎。

    他又羞又愧,簡直連氣也喘不上來。

    即便如此,院長也沒有顯出一點同情歉疚來,隻是挂着冷冰冰的微笑看他,眼神裡毫不掩飾厭惡之情。

     “打算在這裡坐多久呢?我可沒有心情一直奉陪下去。

    想說什麼就說吧。

    ” 蔡績差點要站起身沖出去了——隻要遠離對方,随便跑去哪裡都行——可是噩夢的餘影還随在他身後,使他壓下了所有委屈和疑惑。

    他從噎了鉛塊似的喉嚨裡擠出聲音:“我又做了那個夢。

    ” “什麼夢呢?” “黑鳥的,夢。

    上次說的那個,又開始了。

    ” 說出自己深夜跑來的原由,他期望能看見院長的态度有所變化,可她還是那樣淡淡的态度。

     “怎麼?聽見那隻鳥對你說了什麼?” “它說……我現在是被騙了。

    再不逃走的話,就會被怪物吃掉。

    ” “這樣呢。

    ” 蔡績等了一會兒,仍沒有得到對方的下文。

    他隻能自己幹巴巴地說:“這、這是什麼意思?” “誰知道呢?是你心裡讨厭這裡導緻的吧。

    ” “我沒有。

    ” “那麼,就像那個東西所說的,這裡對你就是怪物巢穴了,蒼蠅飛進了蜘蛛網裡——那隻鳥才是你的救星呢。

    舊的死掉了,新的又補上來了,真是沒完沒了。

    ” 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院長對于他的憤怒與惶惑全都視而不見,隻是一味看笑話般譏嘲。

    “要是你完全不相信那隻鳥的話,也就不會急匆匆地跑來這裡求助了吧?” “我隻是擔心發病……” “發病能夠完全解釋它指出的事情嗎?它應該告訴你了吧?這個地方根本不是常識能夠解釋得通的。

    最簡單的一條,隻要稍微留神點外地新聞就好了——這裡的收音機根本沒有外地節目,也不會發生什麼超出你認知的時事,就像是時間完全停滞了一樣。

    稍有智性的人隻要幾天時間就能察覺異常,如你一樣生活了好幾個月,還能這樣安心地吃喝睡覺,真是遲鈍得叫人欽佩呢。

    ” 蔡績僵坐着,隻想自己是否還在夢中。

    怎麼可能這麼順利地用床單和窗簾逃下六樓呢?恐怕這又是一個既逼真又荒誕的夢,因而他被峭崖般險惡傾斜的樓廈包圍着,風聲嗡嗡地細語着無數惡言,而院長好似月下徘徊的女妖,偶然撞見的生人隻會被奪去魂魄。

    此刻,她正用那優美卻無情的聲音說:“你沒有得什麼病,隻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

    ” “它、它說……有一個神……” “就算是真的有一個神又怎麼樣呢?它要是真有心拯救你的話,從一開始你就不會落到這裡來。

    啊,順便告訴你吧——舊船廠裡的那個人,恐怕也做過你所遭遇的黑鳥之夢呢。

    ” 院長後面究竟說了些什麼,他完全沒有聽進去,隻是呆呆地坐在那裡,看竹棚上細細密密的翠紋。

    他覺得自己的手腳化成了泥,不斷地往下滴落。

    但他沒有什麼想哭的感覺,或許是因為超現實的緣故,比起無法理解的黑鳥和神靈,此刻在他腦中重重回響的反而是院長那絕情又嘲諷的言語。

    難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嗎?他一遍遍想着,連對方何時離去也沒察覺。

    等竹棚裡隻剩下他自己時,他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卻不知道該去哪裡。

    回到病房裡去?他爬不了那麼高。

    就像院長說的那樣識相離開呢?但凡有骨氣的早該這麼做了。

     可是,離開這裡後怎麼樣?實在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了。

    他在原地站着想了很久,直到發麻的腿腳已經無力支撐,才忍着痛坐了回去。

    等天亮了再想吧。

    他對自己說。

    先稍微睡上一覺,等太陽出來了再想吧。

     他感覺累極了,把頭倚在竹棚的柱上,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

    混沌之中,他覺得自己并沒有真的睡着,隻是無數淺夢的幻象從竹棚外的幽暗裡悄然滑過。

    故鄉。

    家人。

    瘋子。

    小刍。

    礫石路。

    黑鳥。

    間或有好幾次他驚醒了,看向棚外寂然的小徑,發現燈并沒滅,花草林木都看得見,隻是天還沒有亮。

    他再閉上眼睛休息,幻象就又悄悄地漫上來,再度把他驚醒。

    他一直這麼痛苦地困倦着,而夜晚好像永遠結束不了。

    小刍又來了,他穿過蒼白的河流,一直走到竹棚底下,看着他噩夢纏身,又伸手推了推他,于是蔡績就睜開眼睛,結果推他的不是小刍,是去而複返的院長。

     她低頭看着他,手中還打着一柄黑傘,像是剛從外面回來。

    蔡績畏懼地往後縮了一下,她就把手收了回來,坐到距離他最遠的座席上,又把雨傘擱在腿邊。

    竹棚外落着毛毛細雨,天仍沒有要亮的意思。

     “今天身體怎麼樣?”她像往常那樣問。

     蔡績沉默着。

    院長等了一會兒,然後說:“是之前被我吓到了嗎?” 她的聲音裡已沒有先前令人畏懼的感覺,但蔡績還是不想說話。

    院長也沒有解釋,隻是靜靜地觀察着他。

    這時蔡績又想起了小刍,以前他總暗暗覺得小刍有點幼稚嬌氣,十分沒有出息——結果他自己竟也沒有好到哪裡去,被别人排揎幾句就受不住了。

     他不願意這樣丢人,于是努力裝作沒事地說:“我想問問是不是能出院了。

    ” “出去以後打算做些什麼呢?” “先找個活做。

    ” 院長隻是笑笑,卻不接他的話,反而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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