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出現了,夢中的自己總是在走向一片深黑的塔林。
細長的塔影升往極高處,即便仰斷頭頸也看不見頂端。
不知是拂曉還是黃昏的天空,是映照着霜雪微光的灰黑色。
自塔的後方,萬丈霞光迸射而出,正緩慢地呈扇形舒展開來。
那種豔曜的色彩,不僅在視覺上如火焰般奪目,甚至連皮膚也能清晰感覺到自霞光中散發出的熱力。
那如火燒般的是日出前的朝霞?還是夜幕前的晚霞?
答案就在那個地方。
這一切都是為了去往那個地方。
然而,每次他想要向黑塔接近時,總是被湖水攔住去路。
湖水如整塊打磨過後的深綠玉石,凝固到了連一絲波瀾都看不見的地步。
要不要試試遊過去呢?他每次都這麼想。
可是每次走近水面時,又會無端感到恐懼。
想要去黑塔,害怕靠近湖水,兩種情緒都不斷漲高,直到自己痛苦不堪地驚醒過來為止。
舊船廠——伴随着夢的深入,這個一度被忘記的字眼又回到了他的記憶中。
但是那一晚發生的事情依然還很模糊,他隻是依稀明白那裡就是夢魇中所見的黑塔林立、霞光浸染之地。
是在夢中他屢次想去卻被湖水所攔的地方。
為什麼想去那種地方?從夢裡醒來時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而夢中的自己卻覺得這種渴望是理所當然的。
舊船廠的地址是洞雲路206号,在遺棄的舊公業園的某座湖邊。
那裡就是小刍最後去過的地方。
還有那個站在湖邊的男人。
雖然對方的面貌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但這個人絕對是真實存在過的,就像小刍也真實存在過。
随着往事的憶起,夢境也再變得越來越具體,其強烈的真實感幾乎要超越現實。
有好幾次,他明明沒有睡着,隻不過是靠在牆邊閉目養神,竟然又在恍惚間走在了去往黑塔的道路上。
湖風濕柔地拍打臉頰,霞光釋放的陣陣熱氣也随風湧來。
令他覺得這個地點比自己日常生活的城市還要真切。
他一次次無助地掃視湖面,想找到從湖面通過的道路。
必須從湖面上走,因為繞路是不會有結果的,這個印象牢牢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使他連想也不往這方面想。
可湖面上并沒有浮橋或船艇,隻有連片堆積的浮水植物,像是體積很小的蓮類,綠葉從水濱一直蔓延到湖心。
既然是蓮葉能夠生長的地方,說明湖水也并沒有太深吧?他心裡想着,殷殷地望着,但是依舊不敢把腳伸進碧玉般的湖面裡。
進入湖裡是絕對的禁忌,雖然不知道其中緣故,但這個道理絕對沒錯。
也許這座湖就像是傳說中的弱水一樣,是羽毛也會沉沒的不浮之湖。
(……可是,那些蓮葉呢?)
即便在夢中,他還是下意識地這麼想問題。
能夠長出這麼茂盛的植物,說明湖水并不是很深,而且也不太可能含有腐蝕性。
非要說哪裡讓人覺得不安,就是湖畔實在太安靜了。
鳥、蟲、魚或者青蛙,正常能在臨水區域看到的東西一個也沒有。
假如能在湖水裡看見幾隻活魚,說不定他就敢直接跳下去了——正是起了這種念頭的時候,他第一次看見了“那個東西”。
它并非是從霞光燃燒的方向來的,而是仿佛一早就躲藏在簇擁堆翹的蓮葉叢中。
就在距離不出二十米的地方,有個黑乎乎的小東西在他眼角邊扭動着。
他轉過頭仔細一看,發現那是一隻體态小巧、渾身長滿黑羽的涉鳥。
黑鳥雙足細長,步履輕盈地踏着蓮葉穿行于水面,帶有兩條白斑的尾部随着不發節奏而悠然翹動,簡直像在嘲笑他的膽怯一般。
黑鳥的翅膀收緊在兩側,幾乎與身體融為一體,隻有覆羽最底部露出細細的白線。
留意到這個特征,他立刻意識到這種鳥在他老家的稻田邊十分常見。
被老家的人叫做紅骨頂的黑水雞——然而,眼前的這一隻個頭很小,也沒看見标志性的血紅額甲,于是他知道這應該是隻幼鳥或亞成鳥。
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自己的夢裡呢?他暗暗地問。
去找小刍的那一晚,他絕對沒有在舊船廠附近見過類似的鳥。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黑鳥說。
它偏過小小的腦袋,用兩顆黑玉般的眼睛打量蔡績。
從那和鴿子大小相若的身軀裡,竟然發出了如人類女童般尖細卻響亮的聲音。
蔡績驚愕地望着它。
黑鳥拍拍翅膀,那兩顆小小的眼睛裡流露出鮮明的譏笑。
“這裡是你的夢吧?我會說話又怎麼了?”
這一次,事先有所準備的蔡績沒有再受到驚吓,而是仔細地看清了黑鳥說話的樣子。
雖然鳥喙沒有動作,但幼齡女孩般尖細的聲音,的的确确是從這隻鳥震動的喉管中發出來的。
再加上它那副自以為是的神态,活脫脫是仙俠電視劇裡成了精的妖怪。
(真是個荒唐的夢……果然就隻是夢而已。
)
他既為眼前這一幕感到可笑,又有種奇特的失望感。
這時黑鳥又說:“喂,伱想去那邊的黑塔吧?”
“……那又怎麼樣?”
“是想去那裡的吧?為什麼還不過去?”
“被水攔住了啊。
”
“那就走過去呀。
”黑鳥說着,發出一陣清脆尖亮的笑聲,十足是那種最讨人嫌的三歲幼童在極度亢奮時所能制造的動靜。
接着它又用細腳在蓮葉上走來走去,炫耀般拍打翅膀。
“你看,你看,像我一樣走過去不就好了?很簡單的呀。
你連這個都做不到嗎?真是個沒用的人!”
黑鳥咯咯尖笑個不停。
“真是個沒用的人!”
天真的笑聲直直刺進他的腦袋裡。
你真是個沒用的人。
他的耳邊似乎又回蕩起童年時代父親勃然大怒的聲音,還有那些從背後傳來的嬉笑聲。
可那些都過去了。
他立刻對自己說,這隻是一個夢而已,居然在夢裡被一隻半大的黑毛秧雞嘲笑!他竭力想不受那笑聲影響,怒火卻漸漸充滿了胸膛——不過就是一隻野雞而已!不過是供人觀賞取樂、宰殺吃肉的牲畜而已!這樣的東西,在人的世界裡連生存的權利都不配有,比最貧窮低賤的乞丐都要不如——
“呀!你是這麼想的嗎?“
黑鳥的笑聲突然停下了。
“這麼想的嗎?”它說着,突然把一隻腳前伸,低下腦袋細細打量自己的細爪,“就算我能去你去不了的地方,就算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人魚是沒有永恒靈魂的呀!你們是這麼想的吧?真是好笑的人!”
它又用女童般的聲音尖笑起來。
那惱人的笑聲叫蔡績猛然記起去找小刍的夜晚,自己在舊工業園偶然碰見的夜釣者。
那個中年男人空洞的笑聲,與此時湖上黑鳥的笑聲,明明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音色,但卻有某種相同的基調。
“我也是,”他依稀聽見黑鳥這樣說,“我也是漁夫哦。
藏在這座湖裡的人魚,早晚要把它釣上來!”
又提到了人魚。
蔡績心想。
自己肯定在哪裡聽到過類似的話題,而且不是在這個夢裡聽見的——想必就是因為白天聽過相關的話題,才會做這樣的怪夢吧?
“喂,”黑鳥又說,“你想去那邊的黑塔嗎?從湖裡過去不就好了嗎?”
“……我不會走進這座湖的。
”
“你非要這麼沒用的話,就去夢外頭找黑塔好了。
”
蔡績愣住了。
他沒想過自己夢中的東西竟然也會說“去夢外頭”這樣的詞。
黑鳥的脖頸垂向水面,眼睛依然斜斜地瞄着他。
明明是隻沒有表情的水鳥,蔡績卻仿佛看到一個形容詭秘的人正用手按低帽子,帽檐底下露出了充滿惡意的目光。
“這個地方,見過的吧?知道路的吧?那麼,去把它找出來呀?去夢外的那座城市裡把黑塔找到,不就可以了?”
從黑鳥的喉嚨裡發出循循善誘似的細聲:“在現實裡找到,不也是一樣的嗎?隻要白天去那裡的話,就沒問題的。
不想經過湖水的話,繞過去就行了呀?夢外的湖水是可以繞過去的,對吧?那麼,再去一次那個地方吧,你知道地址的呀,對吧?對吧?對吧?”
那疊聲的“對吧”,最後變成了具有金屬質感的鋒銳鳥鳴,直沖向被霞光浸染的天際。
直到蔡績從瀕臨窒息的夢魇中驚醒時,那爆破般的氣流沖擊仍然刺痛着耳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