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那句話被他忘記了很長一段時間。
本來就是莫名其妙的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根本沒什麼可在意的。
然而碰巧就在這個人來到店裡的那天,他開始在夜裡做做噩夢。
有時,他夢見自己在一座與現實相近卻極度怪誕的城市裡行走,一群巨大的鶴沿着河流走去海邊喝水,樓廈上生長着銀色的鱗片;像是釣魚客的什麼人邊大笑邊追趕他,口中說着要把他送去井底直播節目之類的古怪話語;還有老家的陳年往事,大約是他後媽的人坐在地上大哭,她的幾個孩子也都跟着哭,發出的聲音卻像是音色不同的笛子,嗚嗚呀呀地合奏着。
諸如此類的怪夢,到底沒出現特别血腥吓人的事物
,隻是夢中總有某種無形的恐怖氛圍,如洪水覆頂般逐漸壓上心頭。
每天早上他醒過來時,都會發現自己正像剛剛被救上岸的人那樣使勁地喘氣。
起初以為是沒休息好的緣故,可是不管怎麼早睡,或是按照網上的建議聽助眠音樂或睡前喝溫水,噩夢都沒有減輕的迹象,反倒越來越清楚。
直到白天偶爾在店裡小憩時,都會夢見自己走在一條白霧茫茫的礫石路上。
夢中的自己非常熟悉這條路,正想沿着它走到某個地方去,可走着走着又意識到那個目的地已經不存在了。
這整個地方不過是一座空城,一片死地,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
(我不應該在這裡。
)
他害怕了。
可是也不知道應該去哪裡。
不管去哪裡都是一樣的無處可逃。
要在噩夢裡逃離威脅,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自己醒過來。
于是他努力地掐自己的胳膊,咬自己的舌頭,或是使勁地閉眼再睜開。
雖然心裡知道這一切都是夢,但卻沒辦法主動醒來,一直要到被恐懼壓得快窒息,才能回到平淡安穩的現實。
在睜開眼睛以前,他聽見耳畔有人清晰地喊了自己的名字。
那個聲音毫無疑問就是小刍。
他猛地擡起頭,差點把站在櫃台前面的老闆吓得朝後摔倒。
“怎麼了?睡魇住了?”
蔡績大口地呼吸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視線掃過整個店面與門外的街景。
正是大雨傾盆的時候,街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店内安靜得針落可聞,隻有連綿不絕的雨聲占據着聽覺。
那單調密集的細響,據說是是有益于入眠的白噪音,于此刻的他聽來卻好似鬼哭狼嚎般令人發狂。
他忍不住用兩隻胳膊緊緊地夾住腦袋,好緩解顱内血管突突的狂跳。
看到他這副樣子,原本半開玩笑的店主緊張起來,更仔細地打量起他來:“真的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
就平日裡的态度,店主可謂是個厚道可親的好人,但在涉及利益的事情上就很難說了。
實在不想拿自己的飯碗冒險,蔡績立刻就表态說自己沒病,隻不過是最近天氣不好,影響了睡眠而已。
“你這樣有一陣子了吧?”店主依然強調着,若有所思地撫摸着自己微凸的肚皮,“最近一直都睡不好?”
吃不準這句話背後的意圖,蔡績隻好含糊其辭地應了一聲,同時竭力地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些。
要是被懷疑生病而遭到辭退,就未必還能再找到這麼穩定而輕松的工作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啊?”店主又追問道。
“……差不多就是上次那個學生來修車的日子。
”
“噢,那有兩周多了吧?”
聽起來就像是發現癌症腫瘤已經兩周多了,蔡績暗想。
有了這種念頭,他難免也感到一絲驚慌——不是說,某些疾病的症狀就是畏聲恐水嗎?自己連日以來的噩夢,難道也是潛意識裡發覺了體内的病竈?真要是生了那麼嚴重的病可怎麼辦?可是他明明還很年輕,連抽煙喝酒的習慣也沒有!
“是不是住處的問題啊?”
暗自驚慌之間,臉露沉思的店主卻這樣提問。
蔡績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于是店主又說:“你住的地方房子沒什麼問題吧?”
“房子……能有什麼問題?”
在門外幽冷的風雨聲中,店主那張方正而微胖的國字臉顯得有點陌生,眉骨下的陰影延長到了顴骨,額上的皺紋也仿佛是蠕動着的。
恍惚之間,他竟然覺得那張臉如漩渦般扭曲起來。
房子裡有陰魂啊——在他心底有個聲音細細地說。
那聲音像極了小刍。
店主歎了口氣,摩挲腹部的手垂落回身側。
“房子的問題多了去了。
”他語重心長地說,“附近有化工廠嗎?你隔壁鄰居都是做什麼工作的?有沒有那種成天不出門不知道在幹什麼的?還有低頻噪音、自來水、電器、裝修用的材料……這些你都去打聽打聽,實在不行就去醫院查一下。
”
蔡績呆若木雞地望着他。
店主又說:“我家以前住的地方,隔壁房間被人租了下來,偷偷當化學品的倉庫,結果天氣太潮,他那個袋子又密封不嚴,有毒氣體洩露了。
差點把我們這一層的人家全害死。
我兒子當時剛放學回來,忘了帶家裡鑰匙,就坐在他那個門口等。
等着等着人就昏過去了。
”
“那,他沒事吧?”
“沒事,沒事。
有人叫了警察和消防過來,把那人給抓了,倉庫裡的東西都給清空了。
這事想起來滲人,我們也就搬走了。
現在這些房子都是租來賣去的,一個樓裡全是生人。
你自己小心點。
有麻煩事也可以跟店裡說。
”
“……好。
”
聽到店主這樣叮囑,哪怕隻是不要錢的客套話,蔡績也覺得自己應當有所表示。
然而,從小到大他都不是那種會說漂亮話的人,更沒有接受長輩關懷的經驗。
應該說點什麼呢?如果說自己很高興對方家裡平安,那未免有點太肉麻了,既沒有實際作用,又顯得自作多情。
要是想提供實實在在的幫助,自己也是個近乎一無所有的人。
一陣苦思之後,他隻能遲疑着問:“那個人賠錢了嗎?”
“什麼錢?”
“就是把居民樓當化學倉庫的人,把你們一層樓的人都毒倒了,應該是可以向他索賠的吧?至少醫藥費應該是他來出。
”
他有些沒底氣地說完最後一句,看見店主沒有反應,心裡突然覺得後悔。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講道理的,要是能讨到錢,自然早就已經讨到了,難道還需要他來教嗎?如果是因為某種原因而拿不到賠償,他也沒有别的辦法能解決,就像愛戳短處的家夥似的惹人生厭。
店主什麼話也沒說,視線雖然依舊專注地看着蔡績,臉上的表情卻看不出任何明顯的情緒信号,如同是一面徒有四壁而内裡無人的空屋。
蔡績呆呆地看着那張臉孔,突然覺得自己仍在夢裡。
然後,仿佛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店主又說:“現在這些房子都是租來賣去的,一個樓裡全是生人。
你自己小心點。
有麻煩事也可以和店裡說。
”
說完這段和一分鐘前一模一樣的叮囑,
店主像是看不見蔡績的表情,轉過身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蔡績叫了他一聲,他又回過頭來,沒有表現出任何聽覺問題。
“怎麼了?”
“那個拿民居做倉庫的人……”
“好像是沒搶救過來死了。
”店主說,臉上帶着一點點難以理解的笑意,令人覺得他自己也正為說出口的話而困惑。
看到他這副樣子,心懷忐忑的蔡績也不方便再問什麼。
自那以後又過去了幾天,夢魇的症狀依舊沒有緩解。
他按照店主提醒的去觀察鄰居,并沒有哪家住戶顯得特别奇怪。
問了同租的一對情侶,他們也從來沒有夢魇的問題。
到了這種境況,如果不歸因為某種疾病,恐怕就隻能求諸于超自然力量了。
相比之下,他倒甯願是房子的風水有問題,而不是自己有某種嚴重的毛病,那樣最多也就是搬家的問題。
可是,就算真的有風水或鬧鬼之類的事情,也不該隻影響他一個。
要說他有什麼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也隻有去尋找小刍的那一晚發生的事情。
雖然那個晚上和夢魇症狀出現的時候已經相隔數月,可是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呢?或許自己身上早就已經發生了某種壞事,做噩夢隻不過是情況惡化到某個階段的結果而已。
心中産生這種念頭以後,他做的夢也随之生出了變化:長着銀鱗的樓廈、海邊飲水的巨鶴與濕霧彌漫的礫石路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