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你的錯。
”
“我母親把家裡的房子賣了還債。
”石颀繼續說,“所以我們就搬走了。
”
“現在好轉了?”
“嗯,債款已經全部都還上了。
”
羅彬瀚終于找到了立足之地。
他正要說幾句對這個家庭不屈于苦難的褒揚,石颀卻好似沒看見他開口,而是自顧自地說:“然後我母親住院了。
”
“操勞過度?”
“乳腺癌晚期。
”
羅彬瀚徹底靜默了。
現在他已不必再問為什麼石颀在大學時要去做兼職。
“那麼,”他說,“多陪陪她?”
“她不想我陪着她。
”石颀說,“她想在走之前看見我結婚。
”
于是所有的謎題都解開了。
羅彬瀚望了望眼前的人,終于感到她不再神秘難解,原來他眼前的不過是個疲于生活、困于命運的凡人罷了。
隻是她今天似乎對他不大友善——這是他剛剛察覺出來的,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叫人為難的私事,壓根就不準備遵守什麼社交規矩了。
而且這不是激情引起的,因為她正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唇邊帶着淡淡的微笑,等着看他要怎麼化解這個困局。
他有點迷惑了,心想她也許隻是太傷心了,而傷心的人難免激憤敏感。
然而石颀的表情又似乎很鎮靜,帶着點若有若無的輕蔑。
吓到了嗎?她像是在無聲地發問,并且催着他走開。
這也是第一次羅彬瀚感到她不是個内向羞澀的人,而是個難以讨好、具有攻擊性的人。
他已經快撞到她的棱角上了。
“你不大高興嗎?”他問道。
“這和你有什麼關系?”石颀說,語氣卻并不激烈,像是真的在提問。
她端詳了羅彬瀚一會兒,然後又說:“你關心别人的時候總像是裝出來的一樣。
”
“有嗎?”
“那你是真的在意嗎?”
“在意什麼?”
石颀搖了搖頭。
羅彬瀚感到自己近來越來越不受歡迎了,似乎誰都看他不順眼,連石颀也突然沖他發起了火。
可是正因為如此,她的面貌卻前所未有地清晰了。
他看見的終于是一張有個性的臉龐,有着淡而細長的眉毛,五官柔和,隻是鼻梁中央的那塊骨頭微微凸起,有個不太顯眼的節。
一處經過風化打磨的棱角。
她的脖頸纖細而颀長,連接到肩膀的弧度十分優美,堪稱是體态中最出色的地方。
而他先前的印象也沒錯,她的确是直發,披下來是正好蓋住後背。
石颀,她和最近他接觸的人有個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她的名字是十分适合她的。
“這裡風太大了。
”他忽然說,“我們換個避風的地方吧。
”
那張帽子底下的面孔望着他,眼神慢慢地有了變化。
現在更多的細節變得清晰了。
在她鼻翼左側有顆青色的小痣,耳朵比大部分人要貼面,可能是經常戴帽子的緣故。
“好啊。
”她說,但是腳下并沒有動。
就在那個瞬間,羅彬瀚覺得自己搞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精神好像也分裂成了兩半,一半為這件事驚訝不已,另一半卻很冷靜,告訴他這不過是注定的發展。
他隻是略略沉吟了一下,然後主動提議道:“我們去上次的茶室吧。
”
他們又去了老地方。
在篆香缭繞的燈影中,石颀以平淡的語氣講了她在高三那一年所經曆的家變。
她第一次知道了行賄罪的具體條款,而與這最重的一條相比,票據詐騙與逃稅也不值一提了。
家裡并不想讓她知道得那麼多,因而她連具體的名字也說不上來幾個,可是既然大樹倒了,自然附着在上頭的藤蔓也就跟着倒了。
然後她去了外地,勉強完成了師範學校的本科課程,也還完了親戚之間最後的債務。
“那麼,”羅彬瀚說,“醫療費?”
“已經籌到了。
社保、社會捐款,我和弟弟的工資,還有我外祖父家的存款,加起來就差不多了。
”
“真的夠用嗎?”
石颀坐在那兒,臉上帶着木然的微笑。
“最多三年了。
”她低聲說,“還用得着多少?”
他們相對默然地坐着。
過了一會兒石颀說:“也講講你吧。
”
“我怎麼了?”
“你的妹妹,”她頓了頓,“應該隻有一半血緣吧?”
“父母再婚了呀。
”
“什麼時候的事?”
“你說再婚?”
“是說父母離異。
”
“早就離了。
”羅彬瀚說,“高中以前就分開了。
”
他簡略地把這件事講了出來,本來應該很困難,結果真正脫口時又平淡無奇。
也許是因為茶室裡很昏暗,也許是因為石颀先說了她自己的故事。
在這樣一個受盡坎坷的人面前,他這點家庭問題又似乎無足輕重了。
他們談到了俞慶殊的現狀,也蜻蜓點水地提到了羅驕天。
關于羅驕天的母親羅彬瀚卻隻能搖搖頭,他實在不夠了解對方。
“難怪,”石颀說,“你高中的時候總是不太開心。
”
“我還不開心嗎?”羅彬瀚說,“我已經事班裡最會鬧騰的幾個人之一了。
”
“但你總是有點假,就像是在戲台子上那樣。
讓人覺得你不太誠實。
”
“那說明我還演得不夠好啊,不然你就該覺得我很真誠了。
”
“難道就不能是實話實說的嗎?”
“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假話。
”羅彬瀚問道,“高中時我到底怎麼得罪你了?”
石颀詫然地望着他:“得罪?”
“班級舞的事情呀。
”羅彬瀚提醒道,“既然說到實話,你至少得告訴我這個理由吧。
”
“那個,隻是太緊張了而已。
我腸胃不大好,一緊張就容易有嘔吐反應。
”
“可之前我們排練過的。
”羅彬瀚說,他終于能夠在最合适的人面前指出這個事實,“我們早就排練過了,而且排練時你是好好的。
隻不過排練時你的對象不是我。
”
石颀在燈光的前頭盯着他看,表情十分模糊難辨。
“因為我當時想跟你說一件事。
”
“但是不打算說了?”
“已經沒有意義了——那時是這樣想的。
後來,我家裡就出事了,也就沒有心情想别的了。
”
“時間過得真快。
”羅彬瀚說。
他覺得石颀也在跟他想同一句話。
一切都改變了,而最終又會回到原點。
事情周而複始,明日将發生的不過是昨日已發生的。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去,但是這時石颀的鈴聲響了。
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我阿姨來接我了。
”她說,“我該走了。
”
“我送送你。
”羅彬瀚說。
“她就在外面了。
”
“我知道。
”
石颀放下手機,無言地看着他。
羅彬瀚等待着她的回複,心中有種強烈的預感。
那是人站在高峰或樓頂時常常會有的錯覺,他感到在身軀之外,另一個自我正俯視着他自身的命運,知道這一切最終将導向的結果。
一切事物都不是新的,但那也無關緊要了。
此刻他等待着,接受任何給他的結果。
“那,”石颀問,“你下周還來嗎?”
“我們難道就非得選在這兒不可嗎?”
“你想去哪裡呢?”
“周中再想怎麼樣?”羅彬瀚提議道,“總有地方可去吧。
”
石颀隻是默然地笑笑,仿佛覺得這件事難以有什麼好結果。
但羅彬瀚已經站了起來,他把桌上的帽子遞給她,跟着她走出了茶室。
在外頭的街上有輛陳舊的面包車,駕駛座上的中年女人有雙淡而細長的眉毛,果真與石颀有幾分相像。
她看到他時顯得很驚奇,随即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羅彬瀚也招呼了回去,打開車門讓石颀坐上去。
他看着面包車遠去,這才自己回家去了。
俞曉絨這天留在家裡。
她已經開始挑戰讀中文了,把記着潦草字符的草稿紙攤滿了桌子,菲娜就在最厚實的紙堆裡躺着睡覺。
當羅彬瀚走進家門時,看見她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竟把一支鉛筆給别在腦袋頂上,還能穩穩地不掉下來。
“你這是幹嘛呢?”羅彬瀚問。
俞曉絨隻不耐煩地擡頭他一眼,連招呼都懶得打——接着又擡頭看了他第二眼,然後盯住不動了。
“你買的魚呢?”她問道。
羅彬瀚低下頭,看看自己空空的雙手。
“忘了。
”他鎮靜地說。
“那你都出門幹了什麼?”
“我下周再去買。
”
“你很快就要開始養魚缸了。
”俞曉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