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絨的預言得到了部分印證。
接下來的一個周末,羅彬瀚還是沒能去買新的魚。
他就根本沒時間去花鳥市場,隻是那魚缸畢竟不能空下來,因此他打電話訂了幾條叫人送來。
俞曉絨對他這種動辄使喚人力的做派很是不屑,但羅彬瀚覺得自己是有充分理由的。
“我周末已經有約了。
”他說,“要和别人去高中的學校看看。
”
“和誰?你那好朋友?”
“周雨還在加班呢,我和别的同學去。
”
到了周末,他和石颀在高中的大門口碰頭,沿着那條拓寬過的馬路漫步,聊遍了每個他們還記得的同學和老師。
當他們提到周妤時,羅彬瀚頓住腳步。
他感到此刻應當說出來了。
“周妤,”他簡潔地說,“她去世了。
”
石颀猛地轉過頭看他。
她那綴着貝殼花的大檐遮陽帽從頭上滑落下來,掉進她的懷裡。
羅彬瀚想去接,手撞到了她的胳膊,感到石颀的皮膚比他自己要溫熱許多。
她沒在意他的動作。
“什麼時候的事?”她問道,聲音裡有點發顫。
“幾年前了。
她和周雨訂婚了,但是出了場事故。
”羅彬瀚頓了一下,“高空墜物。
”
石颀并沒有對他所說的死因産生疑問。
她茫然地站在那兒,消化着羅彬瀚所說的消息。
“和周雨?”她遲疑着重複道。
“你怎麼會真的把他們當兄妹呢?”羅彬瀚費解地問,“有哪對兄妹會那樣相處?而且,你想想看,要是生了兩個年齡相近的孩子,誰會給他們起發音這麼相近的名字?那在平時稱呼的時候多不方便啊。
”
石颀不言不語地在那兒站了足足兩分鐘。
然後她終于緩過來了。
她勉強一笑,匆忙地把帽子戴回頭上。
“可是他們的氣質的确很像。
”
“你是說他倆都不合群。
”
“也不是。
他們……都有點叫人害怕。
”她停了幾秒,“不過周妤其實挺好說話的。
”
羅彬瀚奇怪地望着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或者她隻是在為逝者美言。
但是石颀又接着問:“那現在周雨怎麼樣?”
“不太好。
不過比前幾年好了。
”
“你們兩個一點都不像。
”石颀端詳着他說,“為什麼關系要好呢?”
“這有什麼?我看很多人都喜歡交脾性相反的朋友。
”羅彬瀚說,“把另一個自己放在身邊,這誰受得了?你弟弟的性格和你像嗎?”
“他比較像你。
”
“真的?哪一點?”
“他洗臉時也經常把水濺到褲子上。
”
“這是什麼話!”羅彬瀚大聲說,“伱果然是看見了!”
石颀也許想笑,但是成功忍住了。
她反複申明自己不是故意的,但羅彬瀚已然開始清算舊賬,指出每次見面時她都在讓他丢人。
金魚逃跑導緻的災難不說,她還給他造成了嚴重的社交舞陰影,徹底杜絕了他成為舞會明星的可能——雖說本來也不大可能,但這可是往棺材上敲了最後一根釘子。
“那上上次怎麼了?”石颀問,“我隻是看見你站在店門口啊。
”
“那是我正在構思給周雨家裝修。
”羅彬瀚說,“我現在說不明白,你如果看了他的樣子就懂了。
”
“以後有機會吧。
”石颀說。
她的聲音聽起來并不抵觸。
他們去學校裡探望了幾位過去的老師,是上次石颀沒來得及見到的。
其中一些人對羅彬瀚記憶尚深,看見他與石颀一起出現時都顯得很驚訝。
不過他們什麼也沒問,似乎認為世上的事情無非就是這麼發展的。
世上的事将按照它最普遍最尋常的規律發展下去了。
時間不容動搖地流逝,盛夏的熾熱一天比一天猛烈。
影院裡有部新片頗受好評,羅彬瀚陪着俞曉絨和石颀分别去了一次。
俞曉絨評價一般,石颀卻很喜歡,因此羅彬瀚買了個影片相關的小挂件送給她,她也接受了。
對于禮物她實在接受得很謹慎,出去吃飯也不願意讓人請客,有時羅彬瀚覺得她在這方面有點過于嚴苛了。
他試過先行買單,石颀隻是淡淡地說了兩句客套話,那種感覺就像在掌心捏着一塊撿來的鵝卵石,狀似打磨光滑,收緊時卻發現硌到了手心。
于是,他把手掌略微松開,不斷地調試方法與力道。
他們相處得已經很自然了,雖說還沒有用一個詞去定義。
在自然博物館的水生植物展上,在荇菜、芄蘭與菖蒲之間,他們又說起了石颀很久以前的那張畫。
關于愛好的話題延伸到了工作。
石颀正在一家幼兒教育機構工作,偶爾也有舊主顧給她介紹零工,請她幫忙帶帶小孩。
“他們放心把小孩給你這麼年輕的人照顧嗎?”羅彬瀚問,“還一次就好幾個?”
“一般也不會太久的。
而且我也有照顧弟弟的經驗。
”
“你喜歡做這個?”
“不,我正在找稍微輕松些的工作,像是辦公室文員之類的。
”
那時羅彬瀚已經張開嘴。
他想說自己也許幫得上忙。
可是石颀在帽子底下直直地望着他,神情就跟上次他搶先買單時一樣。
于是他沒有說下去,隻是有點困惑地微笑着。
“你總是不想欠别人的人情嗎?”他輕輕地問,“就算是作為朋友的?”
“如果隻是普通朋友的話。
”
“這又是什麼道理?”
“如果有一天,在同一個屋檐下吵架的話,”石颀也微笑着說,“我要怎麼才能站得住腳呢?”
于是他又懂得了一些,鵝卵石上隐秘的棱角正逐漸顯現出來。
奇怪的是,他發現對于一個人性情的認知竟然也會影響到外在。
他曾經覺得石颀至少在外貌上是溫婉清秀的,現在卻看出了許多面相上的細節特征,全都暗示她有着近乎頑固的強硬。
她的笑容總是有個限度,目光裡帶着考量和審視,越是靠近心靈便越是防備重重。
她是那種經曆過巨大危機而從此失去安全感的人,在尊嚴上看得很重,敏感且喜歡未雨綢缪。
不過這些特質并不讓他覺得煩惱——這反倒是他熟悉的領域,因為他的母親和親妹妹也都有類似的特質。
他花了如此長的時間和這種類型的異性打交道,簡直已經形成了路徑依賴。
從水生植物展覽會回來的晚上,新一批的魚也送到了。
羅彬瀚在換水時順便清理了缸底,把底砂上那些滑膩膩的卵石撈出來刷洗。
他把它們逐個捏在手心,想找到哪一個最符合對石颀的印象。
俞曉絨在後頭踢他的小腿,叫他快點騰出位置讓她刷牙。
羅彬瀚扭頭看見她懷裡還抱着菲娜,下意識地想揪揪它的頭皮。
他及時收手,想起菲娜可不是一隻普通的蜥蜴。
他幾乎要忘了它真正的來曆。
自那晚的三天以後,周雨從實驗室保釋回家。
羅彬瀚自己開車去看他,發現他又變得困倦而憔悴了。
他一下沒了開玩笑的興緻,強烈意識到周雨真的有英年早逝的風險。
“你考慮過換個工作嗎?”羅彬瀚對他說,“這工作對你的博士學位有幫助?你總不能一直這樣過日子吧?”
“再過一陣子就會好了。
”
“一陣子是多久?”
“大概兩三個月吧。
”
“然後你就能正常作息了?”
周雨回應得模棱兩可。
但這次羅彬瀚不容他含混過關:“你那時候是不是就能休假了?”
“……應該吧。
”
“去找個氣候好的地方度假吧。
”羅彬瀚直接問道,“滇雲怎麼樣?”
“也行吧。
”
“可能來得及帶上我妹妹。
”羅彬瀚盤算着說,然後他想起了石颀,于是問道,“乳腺癌晚期還有可能治愈嗎?”
周雨本已閉上的眼睛睜開了。
他緩緩轉頭看向羅彬瀚。
“不太可能。
”
“見風頭疼呢?那又是什麼問題?”
“你最近頭疼了嗎?”
“不是,我就問問。
那到底是什麼引起的?”
周雨想了一會兒,然後開始跟他解釋受風頭疼的種種可能成因:偏頭痛、高血壓、血管神經性頭痛、三叉神經痛、過敏性鼻炎——冒出來的每一個詞在羅彬瀚聽來都毫無意義,于是他趕緊打斷周雨,問他這些病能否通過藥物而根治。
“如果和上呼吸道感染有關的話也許有辦法,其他的就隻能慢慢調理了。
”
“就這樣?”羅彬瀚問,“再好的藥也不行?”
“與其依賴藥物治療,不如事先預防更好。
這種成因複雜的病症,隻能做到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