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最終結束在一家糖水鋪裡。
到了這時羅彬瀚的腦袋裡仍然在想這條街究竟有什麼迷人之處。
他奇怪地發現這條街越是真實地呈現在他眼前,周溫行這個名字帶來的意義就越是稀薄。
他甚至不記得那張看起來似乎溫順可親的面孔了。
如果此刻周溫行走進店裡,坐在他面前說一句好久不見,他真的能把對方認出來嗎?沒準他會把這人當成一個普通學生。
多麼奇怪的事,幾天前他還覺得腳下的世界是虛假的,而此刻他又覺得隻有梨海市是真實的,整個宇宙都不複存在,隻有這裡,這個封閉的、真實的、無趣的彈丸之地,并非出自他的想象而是塑造和支配着他。
夢魇與神話都已經永久性地消失了,周溫行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故事裡,絕不會有一天穿着學生式的衣服走進他的房門,提醒他這個世界遠比想象之外龐大。
可是那樣一來荊璜呢?還有莫莫羅與雅萊麗伽?他們是否也煙消雲散?不,他發現自己并不想那樣……并不是真的想……
羅彬瀚猛烈地甩了一下腦袋。
對面的羅驕天或許是把這一行為理解成了對桌上甜品的評價,他有點神經質地放下了勺子,似乎覺得不應當在羅彬瀚同意前就把自己的冰沙吃了一半。
羅彬瀚真想張口問問他吃完自己的冰沙觸犯了什麼法律,但他依然忍住了。
他永遠不會這麼問,因為那隻會讓羅驕天更加緊張。
為什麼羅驕天總是這麼惶恐無措?究竟有什麼事令他如此害怕?這些問題的答案他可能永遠也不會知曉。
有時他甚至懷疑羅驕天非常恨他,這并非完全不可能,可是那也并不能解釋一切。
既而他又進一步得出了或許更接近真相的結論:羅驕天并不是恨他,隻是希望他徹底從自己的生活裡消失。
“我一直都對醫生有種頑固的刻闆印象,”羅彬瀚舀着自己的冰沙說,“醫生都是那種古闆嚴肅的人,生活完全脫離現代社會,不懂人情世故,除了研究和治病以外不關心任何娛樂活動。
”
羅驕天遲疑着是否應該表示贊同。
羅彬瀚緊接着繼續說:“不過後來我注意到,我其實隻熟悉兩個醫生的私人情況,那就是周雨和他老爸。
我想他們兩個實際上根本就不能當做典型,是吧?你覺得你的同學怎麼樣?都還算好相處?”
“都還好。
”羅驕天緩慢地說。
他謹慎地捏着勺子,像在努力思索這些話是否另有别的意思。
羅彬瀚又愉快地說:“你看吧,實際上大部分學醫的都是……普通人,我是說他們并沒有什麼怪癖,就和所有從事别的職業的人一樣。
你聽說過老頭當年動過一個開顱手術沒?那就是周雨的老爸幫他做的。
不過實際上那是個巧合,因為我們這位腦外科專家通常不在國内。
老頭子原本找了另一個醫生,而他的個人開價是六位數。
其實也不算太貴是吧?付一筆錢就能免于排隊,而且保證盡心盡力。
要是當時由他來做手術,我想情況也不會太差。
其實我對這件事還挺好奇的,老頭子竟然選擇了一個拒絕收費的醫生,而不是本地最有資曆的名醫。
他不會舍不得付這麼點錢的,我真想知道是哪一點讓他相信周雨的老爸是更好的選擇。
你不覺得臨床的實際表現比學術成果看起來更可靠嗎?周雨的老爸要是在手術台上劃錯了一刀該怎麼辦?”
他漫不經心地大笑起來。
羅驕天的眼神裡開始流露出惶惑。
羅彬瀚仍然很愉快地說:“别把這當一回事。
我猜開個價在他們那一行裡是很常見的,畢竟有那麼多人急着要你救命,其中有一些覺得自己的命比别人更貴。
他們會找你無法拒絕的人情,就像老頭子對周雨他老爸的做法,但是在人情沒那麼不好拒絕的時候,你總得有個标準衡量誰更緊急吧。
”
“我想,”羅驕天低聲說,“那是醫院負責安排的事。
”
“那也是一種安排。
”羅彬瀚說,“沒錯,我也不是說所有的醫生都這麼幹。
人各有各的活法,不是嗎?有的人不願意白幹苦活兒,有的人受不了享受的誘惑。
我就聽說過周雨實習的醫院裡曾經有個主任被謀殺了。
他和一個年輕漂亮的醫藥代表做了交易。
我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強迫的,總之這個醫藥代表在某天夜裡服了過量安眠藥,她的母親看到遺書後帶着一把長柄水果刀來醫院找人。
據說最後遺體上總共有三十多刀,而且周雨當時和殺人犯擦肩而過。
他應該是頭幾個看到案發現場的人,隻比一個被吓壞的護士晚了半分鐘。
他有跟你提過這件事嗎?還有一次他在實習醫院的領導組織了聚會,第二天他是唯一一個坐在值班室裡吃芒果的,因為其他人都被關在派出所裡。
嗯,打擊地下ktv活動帶來的意外影響,後來還有幾個人确診得病……挺困惑的是不是?再沒有人比幹他們這一行的更專業了,可他們依然會像别的白癡一樣中招。
當時我是先從派出所的朋友那裡聽到了消息,我馬上就打電話問周雨他現在怎麼樣,他說他正在值班室裡吃芒果——他是個真正的無神論者,我也挺佩服的。
還有那個值班室,曾經有一名護士吊死在那裡,因為她欠了賭債還勒索病人。
她自殺前曾經和周雨長談了一夜,不過沒怎麼說她自己的事,而是講了很多業内醜聞。
她當時可能已經完全崩潰了,所以周雨讓她先回去睡一覺,保持情緒穩定,免得第二天在重要手術上犯錯。
”
羅彬瀚停頓了一下,先猛吸了幾口融化的冰沙,随後沉思着說:“這其實不能怪周雨,因為不管怎樣她都注定完蛋了。
不過說真的,我有時覺得周雨的腦袋是有一點問題。
或者我該說這是他的天賦,總是在某種命案現場邊路過。
他要是去當刑警會發生什麼?”
羅驕天早已坐立不安。
他以近乎驚恐的眼神瞧着羅彬瀚,好似雛鳥在面對着生命中的頭一場驚雷暴雨。
羅彬瀚也沉着地瞧着他,語調照樣愉快地說:“這些都不過是個例,一些駭人聽聞的怪事罷了。
不過想想還是挺有意思的吧?你看,就算是這些離死亡最近的群體,他們的生活也沒那麼……我該說嚴肅?純潔?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我們這些人沒什麼區别。
我想學醫除了純粹的知識外并不能真的教會他們什麼,那不過就是種技術而已。
對于要過什麼樣的生活,醫生和我們并沒有太大不同。
周雨首先是個怪人,然後才是個醫生。
可要是所有的醫生都會自動變得像他那麼古怪,那可真是一幕奇景……啊,這肯定是不會發生的,人不會因為職業而改變自己的本性,人也不能把自己變成一種純粹的職業。
話說回來,我一直感到本性這類東西是無法模仿的,也許你會覺得某個人的日子過得很潇灑,可是你卻不能叫自己變成那樣的人,穿相似的衣服和幹類似的事。
有的人覺得這麼幹再自然不過,可是對于模仿者來說,我想那不會帶來什麼幸福生活。
這就有點像是……要一隻狗像貓那樣過日子?你覺得呢?”
羅彬瀚終于不再說話了。
他低下頭專注地對付碗裡的冰沙。
等他快要把自己的那一碗吃完時,才聽見羅驕天用不再發抖的聲音平靜地說:“是的。
”
“我聽說你的高考成績很理想。
”羅彬瀚說,“考上的是你的第一志願。
比商學院的第二志願高出三十分。
”
“是的。
”
“祝賀你。
”羅彬瀚說,“真該給你送件禮物。
不過現在也不遲,我想想……也許過暑假時你願意出國去外面逛逛?就你一個人是不是會有點無聊?啊,我忘了你喜歡一個人獨處。
那麼我想你可能也希望有一個獨居的小公寓,一個沒人打擾的書房。
畢竟學習是需要氛圍和環境的。
”
“但是……”
“我會去和老頭子說這件事。
”羅彬瀚又用起他的愉快語調,“畢竟這也要他掏錢,對吧?實際上,我覺得你畢業後不妨出去留學一段時間。
梨海醫學院隻能說在國内算不錯的。
”
羅驕天一語不發,黑色的眼睛裡閃爍着奇怪的光。
他仿佛是試探性地說:“我母親……”
“啊,這個嘛。
”羅彬瀚說,“當然,可能會有點周折,不過我覺得謝阿姨最後會同意我的觀點。
畢竟,将來我會接手家裡的事,我的安排當然會是最合适的。
”
他們再也沒有提這方面的事了。
羅驕天埋頭猛吃冰沙,羅彬瀚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着他學校裡的事。
他還嚴肅地提出羅驕天得找時間鍛煉身體,否則遲早将倒在熬夜備考的猝死噩夢當中。
“你還會找不到女朋友。
”羅彬瀚凝重地說,“醫學生本來就不好找對象,你明白嗎?你連每月一次完整的全天約會都可能提供不了,到那時候就全靠你帥氣的臉和火辣的身材挽回局面。
”
羅驕天被冰沙嗆得咳嗽起來。
他虛弱地說:“我該回去複習了。
”
“去吧。
”羅彬瀚說,“記得多去操場跑跑圈。
”
羅驕天快速地穿過店門離開了。
羅彬瀚坐在店裡眺望着他走上街道,在人群中低着頭默默穿梭。
他覺得從這個角度看,羅驕天和其他路人實在是格格不入,像是晴天裡獨自飄蕩的一朵陰雲。
可是他不知道當一朵陰雲是否比融入豔陽更為自在。
融入豔陽,這個比喻讓他想到了南明光。
也許在剛才的那段時間裡,羅驕天眼中的他就是另一個版本的南明光。
那難道不是事實嗎?正如周雨指出的,他和南明光在某些地方頗有共通之處。
而這個念頭叫他立刻閉上眼睛,在暗地裡怒火中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