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驕天把手機遞了過來。
羅彬瀚開始讀屏幕上所展示的那封郵件。
從收件地址的後綴與日期看,這封電子郵件在昨天深夜發送至羅驕天的校園郵箱,而今天以前羅彬瀚甚至根本不知道這個郵箱存在。
它的正文内容非常簡短,但足以叫任何人摸不着頭腦:
羅驕天:
我已于數日前返回梨海市,現暫住周雨家中。
可于近期前來會面,勿告知他人。
順頌學祺。
兄羅彬瀚
羅彬瀚把這封簡短的郵件反複看了十幾遍,仿佛能從那單調的印刷體中挖出這個謎題的蛛絲馬迹來。
他對誰發了這封郵件沒有一點頭緒。
他忍不住考慮如果自己真的要通知羅驕天會怎麼做,當然不會是用電子郵件,而是用電話或者聊天軟件。
他自己隻有兩種場合用得上電子郵箱,要麼是用私人郵箱注冊網站賬号,要麼就是用公司郵箱和涉外機構打交道。
用郵箱來和羅驕天聯系絕不會是他的做法,而那也意味着不會是雅萊麗伽或荊璜的,假如他們真想裝成他的話——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根本沒什麼道理這麼做。
而他也想象不出南明光這麼做。
如果南明光真的想告訴羅驕天,一個電話實在再簡單不過,更用不着冒用别人的名義來做了。
“嗯……”最後羅彬瀚盯着屏幕說,“挺有意思的。
我沒給你發過這個,而且也想不出這是誰幹的。
”
他暗暗記住了那個發件人的郵箱地址,然後把手機還給了羅驕天。
後者看起來相當不安,因此羅彬瀚表現得沒怎麼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漫不經心地說:“沒什麼,也許是誰在跟你開玩笑……我去你們大學找周雨的時候認識了幾個你們學校裡的人,我想他們可能從周雨那兒知道我回來了,所以決定給你開個玩笑。
他們都是些愛開玩笑的人,而且你們學校内部的郵箱地址一點也不難猜,隻要知道你的名字和學号就行了。
我猜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回頭會去問問周雨的。
”
羅驕天遲疑地答應了一聲,而羅彬瀚心想自己根本沒必要去問周雨。
不,他其實根本不認識周雨的大學同學,而周雨也絕不會把他回來的事洩露給毫無關系的人。
真是怪事一樁,誰會知道他回來了,知道他住在周雨這裡,并且還寫了這樣一封措辭完全不像他的郵件?但是不知怎麼,他并不特别為這件事感到擔心,似乎這封古怪的郵件并不帶什麼惡意,隻是……有點過于詳細了。
詳細到足以讓羅驕天相信這是他本人寫的,哪怕寫電子郵件根本不是他的作風。
“你把這件事告訴别人了嗎?”羅彬瀚問他,“我……嗯,剛回來沒幾天,暫時還不急着和其他人打招呼。
”
羅驕天緩慢地搖了搖頭。
羅彬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點聯想過度,但他覺得自己仿佛在羅驕天的神态裡看出了一絲理解。
不願意面對那個複雜、喧嚣和可怕的社交世界,他猜想羅驕天對這種抵觸情緒一直心有戚戚。
然而——他心裡的另一個聲音,一種理性之聲對他說——你們是兩種不同的人,你們面對的是兩個不同的問題。
“我這兩周一直住校。
”羅驕天簡潔地說,“準備考試,還沒有回去過。
”
這句話在外人聽來或許有點沒頭沒尾,不過羅彬瀚完全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羅驕天是個真正老實的人——而不是那種與高中早戀對象假裝成兄妹還騙過了全班師生的老實。
羅驕天在撒謊水平上是災難性的,尤其是對于熟悉他的人,完完全全能掌控他的人。
如果現在羅驕天還住在家裡——确切地說,和他的母親住在一起,羅彬瀚不認為他能保守住如此重大的秘密,不出三天謝貞婉就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不過既然現在羅驕天住在學校,事情似乎就沒有那麼糟糕。
“老實講,”羅彬瀚說,“我原本以為你不會住校的,畢竟你就在市裡讀。
”
“是我自己要求的。
”羅驕天說。
他的聲音開始很平靜,可過了幾秒後他似乎又感到了不妥當,有點不自然地補充說:“這樣學習更有效率,去圖書館和教室都方便。
”
“啊,對,”羅彬瀚說,“你們确實學業負擔很重。
”
有那麼一兩秒的時間裡,他們兩人誰也沒開口,仿佛雙方都在思索自己剛才說的話聽上去是否真實可信。
為了支持自己的觀點,羅彬瀚又補充說:“當年周雨也是住校。
你知道,就他的生活習慣來說,要接受宿舍生活可是挺不容易的。
不過好在他倒是從來不用自己的衛生标準要求别人,而且我一直懷疑宿舍隻不過是他睡覺的地方。
除此以外的時間他住在圖書館,或者解剖室什麼的。
”
羅驕天倉促地笑了一下。
羅彬瀚又繼續說:“其實我估計你們都差不多……我看所有他寝室裡的人在考試季都忙得要死要活,現在這好日子輪到你了。
”
他沒有得到回答,不過羅驕天看上去顯然一點也不在意。
盡管已經過去了兩年半,羅彬瀚依然覺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而依然是一個高三學生。
非常勤奮刻苦的高三學生,他在心裡琢磨着,相信未來有着各種各樣的可能,而最大的、唯一需要攻克的難關就是考試。
有時候他疑心刻苦學習這件事本身給羅驕天帶來某種娛樂感,某種通過困難和折磨而脫離了現實的專注體驗,不如說是一種苦修行為。
不過他并不清楚這個念頭是不是真的,因為他自己從未有過那種感覺。
突然之間他有種強烈的沖動,想要告訴羅驕天一些他心裡在想的事情。
但是他及時克制住了——他當然是要說的,這本來就是他把羅驕天從周雨家裡叫出來的一個原因——但不是用那種本能的方式。
把那些最真實的情緒與想法全都一股腦地倒出來,這種事他在過去幹得很少,倒不是說他沒有過那種沖動。
他倒是經常有些這樣的念頭,但很早以前他已經掌握了一種技巧。
就像初學某項運動的人必須懂得主動關注自我的行為,去發覺和克服那些不規範的、出于本能而做出的錯誤動作,語言與情緒也能以同樣的方式加以自覺和控制。
他什麼都沒有說,而是示意羅驕天和他朝更遠一點的地方走走,把他們這場排除了周雨的家族散步繼續下去。
晨間的街道呈現出暗青與蒼白的色調,似乎預示着不久後将有一段陰雨的日子。
當兩個穿着學生制服的人從他們眼前走過時,羅彬瀚突然停下腳步,朝着街道兩邊左張右望。
“我記得附近有個榅葉街。
”他說,“是個小商業街,書店,奶茶店,文具店……反正賺附近學生的錢。
你有印象嗎?”
羅驕天有點疑惑地點了點頭。
“現在還在?”
“還在。
”
“它最好改建了。
”羅彬瀚含有一絲怨恨地說。
他那同父異母的兄弟益發茫然地望着他。
但羅彬瀚無法向他解釋自己何故提起一條名不見經傳的學區小街。
說“名不見經傳”或許還委屈了這條街道,因為上一次羅彬瀚聽見有人提起它,是在億萬光年、億萬星距、億萬星層(他其實一點也不知道這個詞能不能這麼用)以外的某個地方。
在渾濁的绛紫色的異星暮晚裡,彈奏吉他的怪物向他提起榅葉街的書店,提起心理和犯罪……而榅葉街,連同承載這條街的這顆星球,這粒宇宙塵埃,根本就什麼也不是。
為什麼周溫行當時會提起榅葉街?這一切是否全都隻是他瘋狂的臆想?或許周溫行從未存在過,那夢魇般的場景從未存在過,甚至荊璜也從未存在過。
他的确隻是去了趟非洲,在酷熱與毒蟲引發的幻覺裡編造了一個多麼可笑的故事。
羅驕天依然望着他,等他解釋為何對榅葉街如此不滿。
當羅彬瀚端詳他的臉時,夢魇與神話都變得稀薄而虛假。
他面對的是一張真實的人類的面孔,目光無神,眼袋腫脹,因終日苦讀而鼓囊肥胖,臉頰的縫隙裡留着青春期的痘疤——盡管如此,羅驕天遠遠算不上醜陋。
這不是一張醜陋的臉,隻不過是一張真實的存在于塵世的臉。
隻要是真實生活着的人,不管是飽經風霜還是養尊處優,擁有的都不過是這樣一張無法抵禦時間與環境的面孔。
他把視線轉開了,同時告訴羅驕天有個他挺讨厭的人曾經高度贊揚榅葉街。
這無疑激起了羅驕天的好奇,可是正像羅彬瀚想的那樣,當事情似乎涉及到某種負面的隐私時,羅驕天總是傾向于什麼都不問。
他提議他們去榅葉街走走,于是他們又往前走了半個街區,去看那條曾經被夢魇所稱贊的小商業街。
而它簡直比羅彬瀚記憶裡的還要平庸無奇。
那些有意想往古典風格靠攏的屋檐,在休息時偷跑出來的學生,那些在人群裡鑽來鑽去的寵物狗,還有所謂的特色小吃與當地名人故居。
這條街或許體現了某些市政規劃上對發展旅遊業的冀望,不過按羅彬瀚的眼光看它實在很難吸引人。
它的确沒吸引過什麼名人或是網紅旅遊者,除了穿梭在宇宙裡的超級罪犯。
他也的确找到了一家書店,可是并不像他曾經聽周溫行說的那樣擺滿了犯罪與心理學的書,他似乎隻看到各式各樣的教輔資料,還有那些封面花花綠綠的,大多是賣給青春期學生們的幻想題材。
羅彬瀚頗想買幾本給荊璜和莫莫羅看看,保留一些外星人接觸本土文化的珍貴記錄,但他還是忍住了這種欲望,因為羅驕天正站在他旁邊。
再怎麼說他還是有點形象工程需要維護的。
他們漫無目的的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