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吧。
”周溫行說,“你是擅長講故事的人。
”
“好吧,好吧。
那你願意給我做些補充嗎?在你覺得有必要的時候?”
“我會說的。
”
當這對旅伴用他們各自的語言交談時,詹妮娅的目光也随着發言者跳來跳去,就像在看一場乒乓球賽。
這可真是活見鬼了,她在心裡想,這兩人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平日裡就是這麼說話的?如果她用德語插入他們的對話會怎麼樣?
“周出生在一個古老的地方,”赤拉濱搖頭晃腦地說,“在一個荒僻的村莊裡,他的母親遭到親生父母的遺棄,後來被山裡的拾荒者收養。
她在拾荒生涯裡學會了辯識草藥,這在後來被證明是很有用的。
可她也很是受了些磨難,非常的叫人難過。
具體細節咱們就不說了,總而言之,她是在那段時期有了孩子,而她決意把他生下來,并且獨自扶養他。
于是她到處去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最後當地有個名門望族收留了她,讓她來草藥園裡做些簡單的活計。
于是她就以女仆的身份在那兒留下了。
她生下了孩子,當然,那就是周。
這可憐姑娘從此就做了母親,但是卻從未體驗過戀情,直到她愛上了另一個在家族裡做事的男仆……”
“不是男仆。
”周溫行說,“他是武術教師。
”
“啊,對,沒錯。
抱歉我總是搞混這一點。
周是對的,詹妮弗,那男人是個武術教師,專門負責教導那家族裡的長子。
從我們這些文明社會的眼光來看,當然他也是個賺工薪的勞動者,但在周的故鄉那有點不一樣。
在那裡,‘私人教師’被認為是和學生建立了特殊的關系,一種長者與後輩的權力關系。
所以你看,他和普通男仆是有些不同的。
而周的母親愛上了這位武術老師,并且很不幸地——或者也可以說是很幸運地——這位武術老師深愛的前妻去世了。
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周?”
“謀殺。
”周溫行淡然地說,“當時他們認為她是被鬼怪謀殺了。
”
“啊,是了。
别這樣驚訝,詹妮弗。
這世界上很有些地方跟我們的生活天差地遠,相信鬼怪會謀殺的人可多得數不清呢。
總之,那可憐的女人是死了,隻留下她心碎的丈夫和一個體弱多病的兒子。
他顯然是傷心了一段時間,而那并不是做做樣子,因為他自己差點也跟着病死了。
但是周的母親在那段日子裡耐心地照料他,差不多也是嘔心瀝血。
在那之後一段時間,他們就成了夫妻,而他們的兩個孩子也因此成了兄弟。
你也許會猜想這個家庭不會和睦,丈夫會為了新婚妻子而冷落前妻的孩子,或者妻子不能原諒丈夫還在對舊愛念念不忘。
可是,至少在表面上,這個新家庭是彼此相愛的。
妻子細心平等地照料兩個孩子,尤其那其中還有一個病孩子。
你哥哥那時候總要吃藥是嗎,周?他病得很厲害?”
“發熱和幻覺。
”周溫行回答道,“最虛弱的時候會什麼都看不見。
”
“這你可沒有提過。
你是說他失明過一段時間?”
“他看不見正常的東西。
所有東西在他看來是完全不同的樣子,那讓他完全無法和外界交流。
他隻能留在屋裡休養。
”
“你們當時是怎麼解釋他的病的?”赤拉濱問。
他的聲音那麼感興趣,好像已經忘了是他自己在給詹妮弗講故事。
“他受了鬼怪的驚擾。
”
“你們常用這個借口嗎?我是說,當地人很喜歡用鬼怪來解釋遇到的問題?”
“不常用。
但這件事是有原因的。
”
“也許你願意更仔細地說說?”
周溫行微乎其微地笑了笑。
那像是在對赤拉濱的好奇心表示無奈。
可詹妮娅總感到他的表情是虛浮的,好像一張紙覆蓋在面孔上。
他那雙被燭火照亮的眼睛裡卻凝滿了冷漠。
當他開口講述時,聽起來像是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有一夥強盜在家裡人出去的時候闖進來了。
”他說,“那些強盜的長相很不常見,看了會讓人害怕,所以家裡的仆人們都認為它們是鬼怪裝的。
它們在花園裡找到了他,正好這時出去打獵的人都回來了,它們就用他來當人質。
兩邊對峙的時候,家族裡的長子用弓箭射死了領頭的強盜,把他從它們手上救了下來。
但那時他的喉嚨已經被割開,血流個不停,我沒法幫他止住。
”
“但他還是活下來了。
”
“付出了很大代價。
”周溫行說,“他不停地發燒和做噩夢。
我有一個月的時間幾乎沒怎麼睡着。
”
“是你負責看護他?”
“我母親也受傷了,需要人幫着每天煮藥。
”
“你和你哥哥感情不錯吧?”赤拉濱問,“他照顧過你嗎?在他身體沒出問題的時候?”
“有的。
他教了我很多草藥和香料的知識。
有時,我母親沒空過來關照我們,他會負責做飯和收拾屋子。
”
赤拉濱吃吃地笑了起來,聽起來簡直有點神經質。
詹妮娅莫名其妙地瞧了瞧他,不明白這故事裡有什麼滑稽之處。
周溫行說的一切盡管荒誕,唯獨在兄弟相處上沒什麼問題。
至少詹妮娅覺得沒什麼,她也有生活在别的家庭的老哥,當俞慶殊沒空照顧他們時,她的老哥也會去廚房弄點蔬菜餅與炒雞塊。
想到這裡時詹妮娅又動了動腳趾,她在祈禱非洲的熱帶雨林裡沒有強盜。
“他還做别的嗎?”赤拉濱似乎對這個無趣的話題着了迷,“我是說,既然他的父親為那個家族效力,那難道不意味着他也會有點什麼活要幹?”
“沒有很重的活。
他是武術老師的兒子,那和普通的男仆是不同的。
但是他确實也做一點活。
保養弓箭和訓練場的武器。
他也會去花園裡幫忙,那是他自己願意的。
”
“他喜歡花園麼?”
周溫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又望向海面,自顧自地說:“在他的病複發以後,我一直在照顧他。
起初是按照我母親的方法,後來又發現他的生母留下了一些偏方。
我全都學了過來,并且也都使用了。
在這個為他治療的過程裡,我卻發現自己在不斷地了解他所看見的東西。
在揣測他所見的景象時,我開始察覺到有些人是和他呼應的。
他會招引特定的人,特定的人也會向着他而去。
起初,我隻是大概地知道什麼樣的人會向他而去。
漸漸地我隻要看他和别人說上一次話,就能知道這個人的特性。
到了最後已經不需要他的出現了,光是我自己就可以分辨出來。
可以這樣說吧,我本身并沒有什麼對心理疾病的興趣,隻是在不自覺中被訓練出來的而已。
因為我的哥哥有一個特殊的本領,而這個本領好像也被傳染給了我。
”
他轉過臉來,視線直對着詹妮娅。
“他總是在召喚那些對他有用的人,”他說,“心有殘缺的人。
不能體察生命喜悅的人。
無時無刻不為生存而痛苦的人——隻能單向地注視死亡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