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以為他在組織措辭,但是她卻沒能聽到下文。
某種想法令基摩放棄了第二個問題。
他很快避開了蓓的視線。
“你是對的,女士。
”他說,“如果這一切都是切分器啟動導緻的……就是說,某種幻象,是吧?我們可能會看見任何事。
任何事都不奇怪。
那麼就沒什麼可說的,讓我們敢去控能室吧。
”
他的總結稱不上是正确,不過蓓明智地不予糾正。
通過對方在無意識中顯露的細微表情,她察覺到他的恐慌并不僅僅來源于未知。
是的,她在心中暗下結論:基摩遇到了一些令他恐慌的東西。
但是有一點是對的,無論他們遇到什麼,終止運算是第一要務。
她領着基摩向控能室的方向走去。
那完全是憑借她對機構内部情況的熟悉才能做到的。
在這短暫的半刻時間裡,所有走道都已面目全非。
合金與隔音夾闆混鋪的地面柔軟如腐土,殷紅色的河流在其上橫流。
燈光濃郁得像一汪金酒。
兩側牆壁如她的工作室那般消失不見,化為團團朦胧的淡青色的霧。
紫色的藤條自他們頭頂垂落,枝上結出的果實卻是一粒粒眼珠形狀的柔滑玉石。
蓓盡量讓自己忽視這些景象和聲響的幹擾。
她讓自己相信眼前的這一切是無害的,因為切分器不會蓄意傷害他們,從一開始他們便嚴格把握着程序,竭力排除這類風險。
她表現出了堪稱完美的冷靜,但是基摩卻沒法忽略每一件怪異的征兆。
他以警覺的目光掃視每個方向,并且時刻緊握着聲波式切割刀。
她邊走邊觀察着自己這位同伴,以防他突然陷入某種危險的精神異常。
基摩的确很緊張,不過仍然盡職地保衛着她,領頭探索任何他們還未涉足的區域。
他當然不是個懦弱膽小的人,蓓知道他的職位需要經受怎樣的訓練,相信他能夠面不改色地應付屍體和酷刑。
他如此失态,隻因為他們面對的現象超出了常序。
不過,無論是長在鋼鐵上的野草,唱歌的安全箱,變成昆蟲的高能槍,或是從天而降的綠河,這一切從本質上都不值得恐懼。
是的,到目前為止這些并沒傷害他們,令他們恐懼的是無可理解。
但他們目睹的一切現象都僅僅是這未知的表現形式,一種誇張而離奇的呈現。
真正的恐怖是無形的。
恐怖,或是奇迹,随便人們怎麼稱呼,對于蓓而言,她早已經說服自己以開放的思想來接受它。
倘若與遊離病患者的無限思維相比,他們眼前顯現的一切詭怪都平庸無奇,就和一陣風或一顆石子那樣自然。
人們隻是更容易被形象的東西驚吓,因為那易于認識和理解,可是真正的恐怖需要去用智慧來辨識。
那是一種對智者的特殊褒獎。
有時她想起這件事,心中便充滿悲哀與溫柔。
她讓滅亡的恐懼如微風般拂過自己,莫大的恐怖也不能留下絲毫痕迹,而這是通過創造完成的。
她在這個項目上度過了那麼長的時間,以至于她快要忘卻自己,而成為孕育那無窮智慧的一捧泥土。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生命形式的永恒更新,如果這是必然——她為一個前所未有的偉大思想賦予了生命,至少是提供了生命的起源。
這成就足以抵過一切對湮滅的恐懼。
是的,這才是她的真心所想。
她必須前進。
找到控能室。
确保切分器能夠進行正确的無窮運算。
它必須誕生。
她的步伐變得更快了。
詭谲怪誕的萬象變化再也不能牽絆她的腳步,她幾乎是在紅色河流上奔跑。
有什麼可怕的呢?切分器不會真的傷害他們。
對于一個具有無窮智慧的思想,“消滅”和“傷害”是無意義的。
不是“正确”或“錯誤”,而是不具備行動的意義。
它隻會為了完成它的任務而行動,那任務絕不可能是傷害他們——否則他們早已被消滅了。
她奔到了控能室門前,興奮而忘我地喘着氣。
河流汩汩而歌,演奏出昂揚歡悅的曲子。
不可思議地,她聽出那是她年輕時聽過的曲子,第一次登上優秀學生的領獎台,嘹亮的金屬管弦與清脆的金鈴。
基摩的喊叫似乎在很遠之外的地方。
她推開門。
合唱隊正在裡頭等着她。
一場盛大的頒獎禮?不。
不是的。
她突然看清楚了。
原來這是一場祭祀。
一場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