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老人為她講述的冥河故事裡。
她想了又想,覺得它像是斯蘭伯融化後的肉體。
那一戰是很兇險的,在離開她的故鄉以前,那是第二兇險的戰鬥。
她一生裡也數不出多少那樣危險的時刻。
在乘坐鐵船漂泊的虛空中當然也有很多危險,且比塵世裡的更加離奇、兇暴、難以揣測,但是她并不為此恐懼。
在她離開故鄉時,老人問她想要怎樣選擇:手、腳、眼睛,還是骨頭?
骨頭。
她做出選擇。
她是風的化身,為何會有骨頭和形體呢?這件事她在遇到老人以前是沒有思考過的。
她那變幻出來的血肉之軀,那長長的黑發與修長的手腳到底從何而來?她也沒有思考過。
血肉和骨頭在失去後都可以再長回來,她總叫它們長成固定的樣子。
但這次是不同的。
老人告訴她,留在故鄉的東西不會再長回來,因為那歸根到底是一種祭獻。
即便如此她也選擇骨頭,風和霧都有無形的手,撫摸萬物的軀體,扯下落葉和枯枝,但它們用不着骨頭。
于是老人抽走了她的骨頭。
位于腦袋以下,手腳中間,支撐着她行動的脊骨。
他卻從沐倫恩的廢墟裡找來一棵燒焦的柳木。
她親眼看着他用自己的血澆灌柳木,那木頭裡便長出了無窮的陰影。
當初老人也是那樣将血澆灑在裝滿創世之光的寶鑽上,使它成為了她的影子。
他用小刀雕刻柳木,手法巧妙精熟,把吸滿血的木頭變成了疙疙瘩瘩的骨柱,順着她的後頸插進皮下。
那時她第一次感到了疼痛,從那木樁撕裂的血肉中,從被血肉擠壓的木頭裡,兩種疼痛最終合為一種,柳木成了她的骨頭。
它将庇佑你免于死亡。
老人說。
依附在木中的陰影将保護她,使她在死亡的威脅下逃入夢境。
任何曾經答應過老人的事物都不能傷害這塊木頭。
至于沒有允諾過老人的事物,若不能将影子傷害,也同樣難以把她消滅。
“哦。
”寵物在她耳邊輕輕地驚歎,“那是什麼?”
河水咕噜噜地沸騰,劇毒炙熱的蒸汽如黃霧升起,蓮舟全賴影子的保護才得以支持。
在這詛咒之河的盡頭,如同一片垂直而落的星辰海,第三道帷幕上徜徉着小魚般靈活的光點。
那是死亡的帷幕,神靈的面紗。
老人這樣講述。
為了阻止生者逃向死的國度,當孤獨和恐怖都不足以勸阻,第三道帷幕便顯現出來——那就是對意義的信仰。
生者相信那帷幕後必然有物,可又無法看清那事物的本相,如此才能絆住它們奔向死亡的腳步。
老人用維尕登來舉例。
他說觀察者正是造主的面紗:人們瞧見觀察者的威能,便曉得造主确然存在,且有無上的力量;可人們也隻能瞧見觀察者,他們便永遠猜不出造主心意如何,又對他們懷着何等嚴苛的期望。
面紗。
面紗。
她心想自己是國王的面紗嗎?将那老邁的父親輕輕掩去,剩下的是号令女武神奔行風中的偉大國王。
面紗後的永不衰老的王!但是那一夜女武神的步伐止住了,邁入永恒之廳的是巴姆。
蓮葉飄到了最後的帷幕前。
寵物局促不安地滾動着,自覺從她耳邊離開。
整個世界都在烈火裡哀嚎,隻有那魯鈍的船夫仍在呼呼大睡,舒服至極。
他沒準是要睡到宇宙終結為止,她也沒打算讓凡人的尖叫吵擾自己。
面紗揚起。
在那後方不再有山脈,她看見兩岸長着雪白的廊柱,每一道都高聳入雲。
諸神的雕像端立兩側,全都像斯蘭伯那樣龐大,龐大得簡直離奇。
它們沒有表情的臉俯視着河道,看着那浮萍般微不足道的蓮舟通過。
河道上霧氣彌漫,看不見絲毫水流的蹤迹,宛如本身便是一條流霧的河。
山峰雕成的王座在霧上流逝,被霧河帶向不可知的遠方。
那青石王座上安置着紅袍的巨人,正狂怒地向着岸邊伸手,企圖抓住每一樣能固定自己的東西。
他的身軀與王座那樣龐大,把河道堵得嚴嚴實實,可是他那狂亂揮舞的手臂竟沒抓住任何一樣東西。
既沒把他固定在原處,也沒把别的東西帶走。
王座成了河中一座緩慢遠去的孤島,隻有輕盈的蓮船在霧河上滑行,像隻黑腳蜘蛛飛快地爬近。
王座上的國王伸手抓向蓮葉,聲音如同一千隻金鐘同時震蕩。
“維羅奧!”那雷霆般的聲音吼道。
打鼾的船夫抽搐了一下,然後朝蓮心翻身,把臉和耳朵藏進兩條胳膊裡。
蓮葉因此而傾倒了,一半斜插進霧裡,旋即又被葉底的陰影拉回原位。
這時她悄然地站起身來,手裡握着影子般的長槍,槍尖點着葉面。
她的影子從葉上流入槍尖,聚成一顆光暈暗紅的黑鑽。
她站在那兒,烏紗般的頭發長長垂落,像當初被吞入神靈腹中的女祭司。
“父親。
”她說。
槍尖閃着血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