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好讓自己的意義彰顯出來;剩下還有一些,這些人承認了自己的無意義,可緊接着又要證明無意義勝于有意義,于是他們不再說“無意義”,而是說“意志自由”。
它們為此構造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做過各種各樣的事。
老人隻跟她講了其中一些通常被認為是好的,像是撫育幼崽和救治疾病;還有一些通常被認為是壞的,比如屠殺同類和毀掉别的文明。
但不管怎樣,絕大部分事被幹出來的時候都被認為是“好的”。
“塵世裡的人也這樣做。
”農女說。
她出生後在那塵世裡看到了美麗的春天,但是春天裡的生命們卻總是痛苦、兇暴、恐懼,還有悲傷——以前她不懂得那是悲傷,但現在她卻能夠感受到了。
現在她聽到的外頭的故事也與塵世沒有什麼不同了。
“人們相信自己的行為是有意義的。
”老人說,“不過從影子們最終呈現的樣子看,它們并不是為了某個屬于自身的意義而存在,孩子,它們不過是随着環境左搖右擺,同時按着環境編造了些意義給自己。
如果意義和環境産生了沖突,它們便會陷入你所看到的那種癫狂和腐壞。
你看到并不是它們的惡,而不過是它們的平庸。
像你們這裡的混亂并不算很糟糕,因為凡人所受的大部分苦難尚且還能歸罪于獄火,凡人們自己的罪過就像孩童的行為那樣單純明了。
但我去過一些地方要痛苦得多,那裡的人們自己編織了一套獄火給自己。
”
那也叫農女理解不了。
獄火是自最初存在的,也是最終吞沒一切的。
它的存在是一種毋庸讨論之事,絕非任何生命的凡力所能造。
盡管老人告訴她獄火外另有世界,在她心裡也從未和國王的話産生矛盾。
國王和老人就像是兩個聲音,互不相關地回蕩在天上和地下,她可以同時聽見。
老人說,那由人編織的獄火,是一個複雜而畸形的龐然大物。
它從曆史的起點開始堆積,一直堆壘到毀滅的時刻。
很多時候它們看起來都不是怪物,而是人們親手打造的宏偉殿堂與神廟,隻不過一代代人們都有自己的想法。
每代人隻要有機會,都必然改掉一點他們認為壞的東西,再添上一點他們認為好的東西。
有時這種修改是粗暴而不加思考的,以至于傷害了建築的底層根基,又或者讓整體變得難以協調。
可若是想要推倒重來。
那也絕無可能,因為那建築已被漫長的時間積累得過于龐大了,若要将它完全拆毀。
落下的碎塊便會壓死每一個人。
久而久之那怪物變得如此複雜,時代裡最博學的人也難以說清它的每一個構造究竟是怎麼來的,又有什麼樣的作用。
他們隻能互相争吵,有的指出哪兒做出變動會更好,有的則認為一塊磚也不當動。
但後者也是無用的建議,因為建築本身在随着時間流逝而崩圮,若不修繕改造,它早晚也将倒下。
每個人用他們那渺小可憐的眼界修修補補,叫它勉強支撐,中間還要夾雜各種各樣的私心——希望這建築更像自己的風格,或能多分給自己一些陰翳——到最後終于無可挽回。
“他們的國王在哪兒呢?”農女問。
“那通常是在假國王統治的地方發生的。
”老人說,“無意義的生命自己決定怎麼建造它們無意義的王國。
通常它們的個體存在還很短暫,沒有誰能讓下個時代的思想完全繼承上一個,它們中負責統治的那部分也不例外。
孩子,你可能想象那些凡人坐在你父親的位置上?他們能忍受那王座的寒冷與高聳?他們能及時接引這世上每一個亡魂?把他們放在你父親的位置上是一種很壞的事,但在假國王統治的地方人們經常這樣做。
沒人有能力在建築倒塌時扶住它,因此最後的結局總是不好。
不過那是其他地方的事,在這兒沒有那種建築,隻有你的父親與獄火。
他創造了你來解決這件事。
”
農女稍微坐直了一些。
她還未仔細地思考過自己誕生的意義,而如今她認識到自己正背負着一個相當重要的使命了。
她不再是國王延伸到地上的部分肢體,而是自己承擔着這一沉重的任務。
同時她還感到少許喜悅,因為她的任務完成得很順利。
盡管每一場戰役都很艱難,還叫她失去了塔耶奇,可從時間上來說她趕得正正好。
在獄火真正降臨以前,國王便将重返地上。
“我不曾看見你笑過,孩子。
”老人說,“不過我看得出你現在是快樂的。
”
他那樣慈愛地凝視着農女,那目光卻和凡人祖父看待自己的孫女沒什麼不同。
她在這樣的注視下既高興又不知所措。
可是很快她又不安起來,因為那雙黑色的眼睛裡仍然潛流着幽暗孤寂的冰洋。
她不明白老人心中為何有那樣濃重的感情。
第一次她感到猶豫,最後隻能期期艾艾地發問,打聽老人自己的故鄉是什麼樣。
“那并不重要。
”老人說,“我想那裡如今已是别人的家園。
我不曾想念那兒,孩子。
不過如果你想知道,是的,在那兒曾經也有一位國王。
他的性質和你父親比較接近,是帶着某種意義誕生的,就像你為了讓這片土地重歸舊日而生。
他們和凡人是不同的,像我們前頭所說的那些凡人苦難,他們憑自己的威能便可輕松避免。
那國王也很崇高,且并非後天的培養,而是天性便如此,于是任何欲望也誘惑不了他。
但是崇高也有崇高的悲劇——這件事叫我們以後再說吧,今夜你已看了許多,現在該回去見你的父親了。
”
他站起身來,牽着農女的手,折回影霧重重的小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