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間,荊石尚在眠中,便聽外頭砰砰連響,極是吵鬧。
他昨夜本并未梳洗,便是合衣而卧,此時醒來,隻将發巾一扶,便起身開門。
門外立有三人。
打頭的自是骨兒碗,身後尚且跟了兩個僬僥人,觀其服飾樣貌,依稀便是大小桃花。
這兩人躲在骨兒碗身後,臉上依舊一副嘻嘻樂态,互相咬耳不斷,不知究竟有何私話能說個沒休。
此刻一見荊石目光望來,當即齊聲發喊,轉身往遠處逃去。
荊石眼睜睜瞧着這倆兄弟跑遠,也不知該作何反應,便轉目看向骨兒碗。
骨兒碗鼻中哼了一聲道:“兩個小東西恁沒見識,有甚好怕”又甩個棍花道:“新官兒今日可還方便那廢舟老兒着俺領你到四處走走,好叫大夥兒都認識認識。
”
昨日荊石與廢舟相談,已知此島另有兩處村落聚點,此外水源、田地、牧場諸般要地,亦皆散布島沿。
此刻一得骨兒碗相邀,當即點頭道:“我今日無事,這便走吧。
”
骨兒碗聞言便樂,忽而瞧着荊石道:“新官兒,俺聽說陸上之人最是麻煩,空張一副大架子,卻笨手笨腳得很,又不耐吃苦。
如今看來,你雖是個怪人,辦事倒也挺爽利,算不得麻煩。
”
荊石未想自己初來乍到,竟已成了這骨兒碗眼中的“怪人”,也不知該喜該憂,又點點頭道:“你以前見過别的内陸之人”
骨兒碗道:“以往有兩三次大祭,廢舟老頭着俺進那城裡辦事,偶爾也見着幾個大架子。
不過那些人話兒也少,性兒也高,愛理不理的,隻肯跟祭祀們說話。
俺想若陸人皆是如此,那也忒是沒趣,所幸新官兒你倒還好。
”
荊石聽他所言,心知僬僥國地處沿海,豈會有平民百姓來往。
骨兒碗所說“大架子”,要麼是諸國官員奉令前來通好,要麼便隻能是青都修士親至,自不會平白親人。
兩人說話間,足下也片刻未停,轉眼間出了村落界處的窄籬,往東面疏林行去。
走不多時,便見中央一株巨木,皮黑如鐵,遍覆青苔,歲久年深。
高處枝頭吊懸鐵索,串了十來個鐵環垂至地面,而頂端深藏葉蓋之内,難見裡頭情形。
骨兒碗走至樹前,縱身一躍,輕飄飄竄上鐵索,雙足蹬着索上鐵環,一面蕩秋千似地來回擺晃,一面口中喊道:“老太婆,新官兒來了”
荊石聽他喊話,頓時想起昨日所遇的藥事吏水花。
果然骨兒碗喊不多時,便見上頭枝搖葉晃,探出一張細瘦猴面。
荊石本來記性過人,近日見得僬僥之民,少說亦有數百,竟也漸漸辨出其五官細處。
此刻他看那樹頂猴面,立覺其面頰稍瘦骨兒碗,眼垂鼻細,正是昨日裡偶一逢面的藥事吏水花,當即拱手道:“水花先生,叨擾了。
”
樹頂那僬僥人聞聲探頭,将上半截身子探出樹冠,觀其衣飾草環,果然便是水花。
她也不理那吊在索上的骨兒碗,顧自對荊石道:“大人客氣。
今日前來可有吩咐”
荊石搖首道:“今日巡島識路,順道前來與先生打個招呼。
”
骨兒碗亦插嘴道:“老太婆,俺和新官兒等下要去東泉。
你若有藥,趁早給了俺,正好一并送去。
”
水花先對荊石微微點頭,欠身作行禮之狀,旋即對索上骨兒碗冷冷道:“潑兒,你再扯斷一根枝,這屋子便要你一闆一柱從頭搭起。
”
骨兒碗原本正于索上晃得起興,聞言當即松開雙手,一個筋鬥翻回地上道:“恁是啰嗦,俺不玩了便是。
”
水花看他一眼,似欲歎氣,最終卻隻搖一搖頭,又将身子縮回葉蓋之後。
少時葉簇微動,從中墜出一個小布包來。
骨兒碗伸棍一挑,便将布包勾在棍頭,晃了一晃道:“隻這些”
樹上水花的聲音冷冷道:“蘋野得三,橋溪綠得二。
旁的一律不給,你也不準偷吃。
”
骨兒碗聞言立時昂首挺胸,大聲道:“俺沒吃過”
水花哼了一聲,又鑽出頭對荊石道:“近來事忙,無暇款待大人,來日必再拜見。
大人初來本地,未識水土,島上野果不可亂食,恐有毒害。
若有需要,吩咐骨兒碗去辦便是。
”
荊石點頭道:“我省得。
”
水花看了看他,再未言語,轉頭鑽回葉中。
荊石見她如此,正欲舉步離去,卻聽簌簌連響,從樹頂墜下兩枚拳頭大小的紅球。
骨兒碗反應極快,一見那紅球,當即高高躍起,雙手各接一枚,拿到荊石面前。
荊石取過一枚放到手中,才看清這紅球乃是某類瓜果。
其色赤豔光潤,酷似紅柿,但尖蒂體圓,嗅之無味,不知是何果實。
正察看間,樹上水花又探頭道:“此是朱茄,色澤雖豔,實則無毒,大人可放心食用。
料想這潑兒平日野慣,定不記得奉食供水,大人無需客氣,隻管跟他明言。
”
骨兒碗一聽此言,立刻在地上跳個不停,欲要出口争辯,又似不敢與水花頂嘴,隻得拿棍在地頭亂捅亂戳。
荊石對此隻作不見,收了朱茄道:“多謝水花先生關心。
”
水花道:“大人多禮。
”便将身子縮回葉中,再不聞半點響動。
荊石在樹下凝目少時,低頭拍了拍骨兒碗道:“走吧,去你剛才所說的東泉。
”
骨兒碗自水花消失,便對那樹屋所在指指點點,作唾口大罵之狀。
然則他空有十足架勢,喉嚨裡卻不發半點氣聲,活似是啞巴唱戲。
他正演得高興,忽而被荊石拍在頭頂,頓時一個激靈,揮了棍子道:“走,走。
莫在這晦氣地方多留。
”說罷将手中朱茄往嘴裡一塞,便昂首闊步,繼續朝東面行去。
荊石随在他身後慢行,順手将那朱茄拿出來瞧了一瞧,又剝下外頭薄皮,見裡頭果肉亦是鮮紅水潤,質類桃李。
他剛将皮剝得三瓣,前頭骨兒碗早已将嘴裡果兒嚼得幹幹淨淨,回頭一見他手上慢活兒,不禁咋舌翻眼,扭過身子道:“新官兒,這果兒皮又不礙你下口,你撕它做甚”
荊石手上不停,口中應道:“習慣了。
”話音方落,已将手中朱茄剝得幹淨,淺淺嘗了一口,覺其果質軟細,甜裡微酸,倒也算得美食。
他自昨日登島以來,心中所思盡是僬僥國奇狀,以至于滴水不沾、滴米未進,自己竟渾然不覺,直至此刻甜漿入喉,方才覺出幾分饑意來。
骨兒碗見他吃得慢條斯理,更是抓耳撓腮道:“新官兒,聽說你們陸人極饞,一日要用三餐。
可俺昨日領你見人,也未聽你吱聲,倒将此事忘了。
你下次若覺肚荒,便直說出來,省得俺記來記去。
”
荊石将手中果子吃罷,方才回道:“無妨,我一人獨居,并不依時用飯。
你平日如何”
骨兒碗道:“俺也獨居,餓了便吃。
那些村裡的小毛頭卻不學好,非要按時候吃,忒也沒勁。
”說罷忽而跳起,将荊石手中的果皮搶過,張在手裡瞧了一瞧,見這皮剝得極是工整,自頂及蒂分作六瓣,均勻平滑,直如尺量刀割,不禁又咋舌道:“新官兒,這是什麼法術”
荊石道:“不是法術,小時候習慣如此。
”
骨兒碗将那瓣皮拿在手裡玩了一陣,揚手欲要扔開,似乎又覺此物稀罕,頗舍不得,左思右想,竟索性将其頂在腦殼上,當做一頂六花小帽,又對荊石道:“新官兒吃個東西都這般講究,莫不是皇帝家出來的”
荊石看着他百般作怪,隻淡淡一笑道:“我想隻有皇帝家的仆人才學這個。
”
骨兒碗道:“那當仆人也好玩。
”照舊蹦蹦跳跳,渾然不以為意。
荊石在他身後靜觀其行,隻覺他雖有百歲,其思其行仍如頑童一般,不但他一人如此,迄今所見僬僥人中,除了那城中白袍衆、廢舟、水花等一應事官,其餘民衆亦多舉止跳脫,與其說是小人國,弗如說是頑童國。
如此無軍無王之地,卻能曆千年而不亡,思來實是咄咄怪事。
兩人一路閑談,不知覺間已然走出三四裡地。
行至一片窪地,但見水色澄澄,蘆荻蒼蒼。
窪地正中有一淺石堆,其上水波鼓起,汩汩外流,似是地下暗泉湧出,便是所謂東泉。
昨日荊石與生事吏廢舟相談,特意問及水源,得知島上淡水主出三處,其中尤以東泉潔淨,便有百餘人鄰水而居,成一村落。
僬僥人雖是善耐饑渴,到底也非金剛之軀,對此飲泉極是珍視,僅留之為飲,不容洗用污染。
縱以骨兒碗的頑性,見了此泉,竟也老實了幾分,跑去摘了兩片大葉汲水,同荊石各飲一捧,複又上路。
泉過百步,便是東泉村。
格局風貌,與荊石所居的中村倒也無甚不同,無非屋宇瞧去稍多。
村中僬民一見他兩人來訪,俱都呼朋引伴,烏泱泱簇起圍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