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榮的印象中,天子啟并不是個健談的人。
至少在平日裡,天子啟除了間歇性的陰陽怪氣綜合征,便總是遵循能少說一個字,便絕不多說一句話的原則。
絕大多數情況下,天子啟想要表達什麼,也根本不需要開口去說——往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足夠讓身邊人領悟來自天子的授意。
但這一天,天子啟卻說了很多很多。
從太祖高皇帝,說到孝惠皇帝,再到前、後少帝,乃至先帝及自己;
從蕭何蕭相國、曹參曹丞相,到後來的王陵、陳平,以及周勃、灌嬰;
從呂太後,到張皇後,再到薄太後、窦太後……
說到最後,老農們都已不知何時起身離開,老樹根下,竟隻剩下天子啟和劉榮父子二人。
見老爺子喋喋不休,絲毫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劉榮也不便開口打斷,隻得聽着。
隻是聽着聽着,劉榮便隐約察覺出不對了。
“如今天下,有人說我漢家的大患,是北蠻匈奴;”
“還有人說,是關東的宗親諸侯、南方的百越割據。
”
“甚至還有人——也就是魯地那些個腐儒,居然說隻要恢複了周時的井田制,便可以解決天下的所有問題?”
“至于法家,則認為隻要殺光天下的儒生、商賈及遊俠,便可以海内升平,天下,得安……”
正聽天子啟回憶過去聽得出神,見天子啟冷不丁又說起這些,劉榮也不由得循聲擡眸;
以為天子啟是要考校自己——特意留白讓自己作答,卻見天子啟對自己咧嘴一笑,而後便自問自答般,繼續往下說道:“這些話,天下誰人說都行。
”
“無論是北蠻匈奴,還是南方百越——無論是關東諸侯、地方豪強,還是魯地的腐儒、法家的酷吏;”
“左右都是我漢家日後,要循序革除的弊病,不過先後而已;”
“任天下人将這些當做‘頭等大患’,也沒什麼大不了。
”
“但旁人說歸說,我漢家的天子,卻必須心裡有數……”
···
“哈~”
“自有漢以來,凡五十餘載;”
“——異姓諸侯王,由太祖高皇帝依序拔除。
”
“諸侯宗藩,也為朕僥幸剔去了爪牙。
”
“北方匈奴,說是數十萬控弦之精銳騎士,但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也不是沒和匈奴人擺開架勢,真刀真槍的打過。
”
“我漢家解決掉匈奴人,不過是時間問題——長則百十年,短則半甲子,總歸是能讓我漢家的軍纛,插到草原腹地的。
”
“至于南方百越,也絕非我漢家無力武力收複,而僅僅隻是武力收複得不償失,在北方匈奴虎視眈眈的前提下,武力平定嶺南百越,多少有些不值當罷了……”
天子啟一番感慨,劉榮也不由得暗下點頭,對天子啟這番話深以為然。
後世人常說:曆代皆因弱滅,唯漢獨以強亡。
這裡的‘強’,指的不單是漢家武德充沛、國力昌盛,也指漢祚得立于廢墟之中,立國于亂世之間。
春秋戰國數百年戰火,雖由始皇嬴政短暫按下暫停鍵,但不久後的秦末亂世,卻來得比春秋戰國任何一個時期,都來得更加猛烈。
神州大陸無處不在戰火紛争、水深火熱之中。
終漢祚得立,卻也是内憂外患——凡是能出現在封建王朝的弊病、隐患,就沒有哪怕一項,是沒有出現在漢家、出現在這個新興封建政權身上的。
内部,異姓諸侯割據、劉氏宗藩不恭,地方豪強坐大、遊俠匪盜叢聚;
社會秩序混亂、治安狀況糟糕,遍地殘垣斷壁、遍地饑殍殘骸。
民生凋敝,經濟崩潰,生産力極盡低下、社會矛盾極盡尖銳,生産環境極盡惡劣!
外部,北方遊牧民族連年侵擾,甚至屢屢大舉犯邊,邊牆糜爛;
甚至就連都城長安,都曾一度進入匈奴兵峰的火力範圍之内!
南方百越割據,依憑五嶺天險時安時反,反複無常;
荊吳、長沙濕瘴遍地,沼池遍野,得之不能治,失之不能安……
和國祚初立時的漢家相比,後世那些王朝所經曆的所謂‘内憂外患’,就好比小孩子過家家!
凡是人類能憑借想象力,想象到的封建王朝可能遭遇的困難、隐患,漢家就沒有任何一項是能幸免的。
這,才是劉漢‘獨因強亡’真正的根源所在。
——漢家的‘強’,不是強在巅峰時期有多麼強大;
真要說起來,後世的盛唐富宋,以及鐵血朱明,都比兩漢四百餘年的任意時期要強許多。
漢家的‘強’,強在這個屢屢達到巅峰,甚至再三回光返照的封建王朝,幾乎是從廢墟——從深淵中一點點建立起來的。
是漢家曆代帝王筚路藍縷,恨不能一塊磚、一片瓦,從萬丈深淵底部,一尺尺、一寸寸壘砌起這為後世人傳頌千年,甚至以王朝名稱,作為諸夏主體民族名稱的王朝。
後世的王朝,或是平地起高樓,或是淺坑築地基;
而漢家,卻是從萬丈深淵底部建立起來,并最終聳立雲端的逆天政權。
漢家——尤其是國祚初立時期的漢家,遭遇到的困境、困難随便單拎出來一個,放在後世任何一個朝代,都堪稱亡國之憂!
但自太祖高皇帝劉邦開始,漢家一代代帝王剝絲抽繭,帶領着這個自廢墟、自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政權,解決了這一個又一個稍有不慎,便動辄會亡國滅種的巨大隐患。
時至今日,漢家初顯強盛之态,卻也還有很長的路。
漢家解決了許多‘亡國之憂’,卻也還有更多的‘亡國之憂’,需要天子啟之後的後世之君去解決。
北方匈奴,南方百越;
關東宗藩,地方豪強;
貪官污吏,匪寇惡霸;
以及……
“朕,從來都不覺得北方匈奴、南方百越,又或是關東宗藩、地方豪強,是可以動搖我漢家的心腹大患。
”
“——如果處理不好,這些隐患,确實可能動搖我漢家的根基;”
“但我漢家的天子,是能處理好這一切的。
”
“處理不好這一切的人,是不可能成為我漢家的天子的。
”
劉榮正思慮間,便聞天子啟悠悠一語,将劉榮的思緒拉回眼前;
循聲擡眸——再次循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