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啟的聲線看去,劉榮便看見皇帝老爹的面容,不知何時已挂上病态的慘白。
不等劉榮關切起身,便見天子啟面色陡然一肅!
“外戚!”
“外戚之患,是我漢家的天子,唯一無法完全處理好的心腹大患!”
···
“自太祖高皇帝時起,我漢家的外戚,便屢屢成為了動搖宗廟社稷之根本,乃至諸夏興衰的不穩定因素!”
“——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不惜對自己的妻兄下死手,于代地設計取了呂澤性命,卻終無法規避呂後亂權、諸呂亂政!”
“至今都還為天下人所緬懷——至今都還為天下人尊奉為‘再世聖人’的先帝,縱是能為母舅設下靈堂,将薄昭逼死,卻也還是難免為朕,留下了一位薄皇後。
”
“先帝,已經是很好的處理了外戚之患。
”
“至少沒讓薄氏一族,成為朕這一朝的心腹大患。
”
“但薄氏死而未僵之時,窦氏一族,便成了我漢家的又一大患……”
天子啟這番話,劉榮幾乎沒怎麼聽進去。
不等天子啟說完,劉榮就已經起身上前,神情滿是憂慮的自後背扶着老爺子,作勢要扶天子啟回行宮。
但天子啟卻是不管不顧,深深凝望向劉榮目光深處;
而後道出一句話,卻是讓劉榮如遭雷擊般,當場愣在了原地。
“朕,就是今明兩日了……”
“不想在未央宮——在那密不透風的宮牆裡合眼,才丢下朝堂,來了思賢苑……”
劉榮愣神的功夫,不知從哪冒出一位位老态龍鐘的太醫,手忙腳亂的将天子啟從地上扶起;
而在劉榮回過神之後,卻隻看到天子啟被人群遮擋的模糊背影。
——天子啟被太醫、禁衛們團團圍起,劉榮本不該看到天子啟;
哪怕是天子啟的衣角,劉榮都本不該看到。
但劉榮卻分明看見:天子啟那滿含期翼的目光,透過人群直勾勾落在了自己身上。
明明嘈亂紛雜,劉榮卻也清楚地聽見天子啟,在昏迷前對自己道出的最後一句話。
“母族外戚……”
“公子……”
“之罪………”
···
“母族……”
“外戚…………”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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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片!”
···
“銀針!”
···
“湯藥灌不下去!”
“——這可如何是好?!”
半個時辰之後,上林思賢苑,天子行宮。
天子啟氣若懸絲的平躺于禦榻之上,雙眼微微睜開一條縫,似乎是将殿内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卻根本無力驅動身體,乃至動一下手指。
禦榻邊沿,太醫在内圍了一圈,禁衛于外圍了一圈;
分明一切都有條不紊,但從殿内的每一個人——尤其是太醫們慌亂的面色仲,卻又随時都能感受到一股紛亂。
中尉郅都背對禦榻,昂首挺胸,單手扶在腰間劍柄之上,用力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神情,卻也難掩那紅潤的眼眶;
工人們腳步碎亂的進進出出,将太醫們的指令悉數完成,卻也無不帶上了哭腔。
劉榮,很懵。
神情木然的跪在禦榻前不遠處,劉榮面上神情,隻說不出的迷茫。
——怎麼會?
怎麼會這麼快?
明明已經在勸着、養着,替老爺子分擔着起了不少;
怎會……
“母後……”
“母後來了嗎……”
沉悶而又哀婉的氛圍,終随着天子啟有氣無力的一聲輕喃,而徹底化作一陣悲痛。
幾乎是在天子啟開口的瞬間,太醫令便立刻附身附耳,待聽清天子啟口中所言,又趕忙直起身望向郅都——望向那道背對着禦榻的偉岸背影。
“陛下,在問太後的行程。
”
老太醫沙啞一語,卻引得郅都趕忙擡手抹了把淚,而後才回身一拱手;
走上前,于禦榻前蹲下身,用了不知多大的力氣,才将悶在胸口的那句話,哽咽着說了出來。
“太、太後說……”
“——太後說:帝殺吾子;”
“何可見也……”
“太後,不願見陛下……”
說完這幾句話,郅都便緊咬着牙槽,猛地低下頭,将滿臉淚痕藏在了天子啟看不見的角度。
而在禦榻之上,天子啟卻是愣神許久,終苦笑着輕呼出一口氣。
“母後,還是不願意醒來啊……”
···
“母後……”
“母後………”
夢呓般輕微的幾聲輕喃,就好似是耗盡了天子啟最後的力氣——接連幾聲‘母後’出口,天子啟便沉沉逼上了雙眼。
又過了許久,天子啟才再度悠悠轉醒,側過頭,費力的睜開雙眼,望向跪在禦榻前泣不成聲的郅都。
“拟诏……”
“長安戒嚴,武庫戒嚴,兩宮戒嚴……”
“着、着丞相劉舍,禦史大夫岑邁,内史田叔;”
“呃……”
“還有周亞夫,郦寄,韓頹當等——速至上林面聖……”
“朕,要托孤……”
···
“再把皇後、栗姬找來;”
“朕,有話要對她們說……”
“還有太子……”
“還有母後……”
“母後……”
···
“替朕瞧着些……”
“母後若來,便喚醒朕……”
“朕,想再見見母後……”
言罷,天子啟終是再也無力擡起沉重的眼皮,再度閉上了眼。
片刻之後,老太醫滿臉凝重的起身,越過郅都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身影,來到了劉榮面前。
“禀家上。
”
“陛下,當就是在今夜了……”
此言一出,殿内原本還低沉、憋悶的啜泣聲,當即就夾雜上了幾道哀痛不能自已的哭嚎。
殿門外,更是肉眼可見的聚集起了一層又一層宮人婢女,層層跪倒在殿門外,對着天子啟的方向叩首匍匐。
而在禦榻前,郅都也好似是被太醫令所點醒,趕忙止住哭聲,就勢跪着回過身,對劉榮含淚一拱手。
“陛下彌留,太後遠在長安;”
“請、請太子主持大局!”
“——請家上主持大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