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睢陽的數萬守軍而言,劉榮與李廣二人在城樓上的對質,隻是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
——劉榮字字珠玑之語,就算是被千百守軍将士聽去,也很少有人能聽明白。
他們不明白來睢陽犒軍的皇長子,為什麼要斥罵率軍支援睢陽的李将軍。
更不知道自己的王上,為何會因為儲君一事,而和皇長子結下了嫌隙。
他們隻知道眼下,睢陽岌岌可危,城外吳楚數十萬叛軍,仍在不遺餘力的日日攻城;
隻知道連續兩個多月的戰鬥,已經讓許多袍澤不見了蹤影,不知是負傷下了城牆,亦或是直接失去了性命;
隻知道今日,梁王劉武放出了府庫存着的酒,皇長子宰殺了帶來的肉牛。
有酒喝,有肉吃,明天能不能活到天黑,也得先吃飽肚子再說。
城外的叛軍很配合;
就好像是知道睢陽城内的守軍,正在接受窮盡一生,都未必能有第二次的犒勞——在黃昏前,那最後一次沖鋒之後,叛軍便直接回了大營。
若要再戰,最早也得是明日天亮之後……
“公子對寡人,似是成見頗深?”
與劉榮、李廣,還有中尉張羽、大夫韓安國等一衆梁國将領,圍坐在城牆内的篝火旁,梁王劉武如是發出一聲輕喃。
久久都未等到劉榮的回應,又稍帶些好奇的側過頭,便見劉榮那張被火光照耀着的側臉,此刻卻看不出絲毫情緒。
就好像圍坐在篝火旁的,隻有劉榮一人。
一手持着肉塊,一手拿着酒囊,那杆三重天子節牦,則斜倚在劉榮一側肩頭;
目光渙散的看向篝火堆,手上那塊牛肉再三送到嘴邊,卻也都随着無力垂下的手,而終究沒能進入劉榮口中。
劉榮不說話,梁王劉武也不開口,篝火堆旁,便也就此沉寂了下來。
也是直到這時,圍坐在這堆篝火周圍的一衆‘肉食者’,才終得以靜下心,聽耳邊傳來的、守軍将士們發出的談笑聲。
——有人在說這一戰,自己斬獲了好幾顆賊軍首級,若能僥幸活到戰争結束的那一天,便可以給家裡添置幾件農具,再給妻兒置辦幾件新衣。
有人說,自家兄弟幾人從軍,隻剩下自己一根獨苗還在城牆之上,兄弟手足們死的死、傷的傷,不知自己戰後,還能不能撐起家裡的生計。
也有人談論起某個鄉鄰袍澤,在此戰中失去了家中所有的男丁;
戰後,免不得要自己幫扶着些。
···
在一衆梁國将官,以及梁王劉武、李廣等人耳中,這都是再瑣碎不過的家長裡短。
但也正是這最真實的表露,讓劉榮愈發堅定了自己的認知……
“戰,從來都不是‘為了戰而戰’,而是為了不再戰而戰。
”
“父皇削藩,并非是為了逼反吳楚,而是為了今後,再也不會有如吳楚這般,能說反就反的宗親藩王、再也不會有下一場吳楚之亂。
”
“邊塞外的匈奴人,之所以是我漢家曆代先皇奮發圖強,代代相承,也勢必要平滅的外患,不是為了讓我漢家戰勝匈奴人,而是為了讓我漢家,不再會為匈奴人所擊敗。
”
“将士們浴血奮戰,在睢陽抵禦叛賊、在邊關抵禦胡蠻——更不是為了有仗打;”
“而是為了今後,無需打仗、無仗可打。
”
“是為了我諸夏之民,不必再厲兵秣馬,枕戈而眠,而是可以耕作于田間,種其種而得其粟,自果其腹,安居樂業……”
似是自言自語般,自顧自說出這番話,劉榮眼皮稍一擡,将目光從面前的篝火堆,移到了坐在篝火對側的李廣身上。
“李骁騎,自從軍為卒至今,先後為屯長、曲侯,再以隊率司馬為中郎。
”
“——為屯長,兵五十,短短一年的時間,被李骁騎帶死的兵,沒有五百也有三百;”
“為曲侯,兵足百,不過半年——準确的說隻是一個冬天,李骁騎肩上,更是多了隴右上千戶良家的生計。
”
···
“及為隊率司馬,将兵五百,李骁騎單是擅作主張,私出接敵,以緻麾下士卒全軍覆沒的次數,便下去五指。
”
“甚至哪怕是做了中郎,到了長安——到了先帝的身邊,李骁騎的兵,也依舊是出了名的短命。
”
“就連随駕狩獵,李骁騎麾下的兵,都能被瀕死的獵物咬死咬傷,或由于不知名的原因死在狩獵場上。
”
面無表情的說着,劉榮不由稍一昂頭,問道:“李骁騎可曾算過自己麾下,死過多少我漢家的兒郎?”
“比起李骁騎的戰功、斬獲的首級,被李骁騎帶死的兵,是更多些,還是更少些?”
“——我來告訴李骁騎。
”
“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至今,李骁騎共斬獲北蠻匈奴首級:卒二十七級,百長四級,射雕者一級,千長——即當戶一級。
”
“再加上今日斬殺、射殺的吳楚賊軍,總共不超過六十級北蠻、賊軍首級。
”
···
“也同樣是自太宗皇帝十四年始,至今為止,在李骁騎麾下戰死的兵卒,便已是不下五千。
”
“——剛好是李骁騎如今這個‘骁騎都尉’,所能率領的兵馬總數。
”
“換而言之:為了從曾經的隴右良家子,成為如今的骁騎都尉,李骁騎,帶死了一整個都尉部的兵馬……”
“換來的,卻不過區區六十級賊首?”
劉榮沒說出一句話,鋪打在衆将官臉上的篝火,便好似更灼熱了一分。
自中尉張羽以下,每一個将官都低下了頭,已然是沒臉擡頭看劉榮。
至于劉榮這番話的目标:骁騎都尉李廣,更是好似一個被博士引經據典教育過後的小學生,呆愣愣張着嘴,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而劉榮接下來這一番話,更是讓李廣本就微彎着的腰身,徹底變成了‘癱坐’的模樣。
“我很不明白。
”
“——我漢家的浮斬之制,分明是以傷亡減去斬獲,再計算功、過;”
“李骁騎過去這十二年的浮斬,應該是負五千左右——依律,當斬十五次不止。
”
“李骁騎,是如何躲過這至少十五次殺頭的罪過,非但沒有被責罰,反而累功至今,官居都尉的呢?”
好似真的很疑惑,才發出的如是一問,李廣縱是再怎麼癡楞,也不得不咽了口唾沫,聲若蚊蠅道:“那六十級斬首,是末将親手所得;”
“過往這些年,麾下兵卒斬獲,也有六千餘……”
“——哦~”
聽聞李廣此言,劉榮好似恍然大悟般長‘哦~’了一聲,就好像李廣若是不說,劉榮便不知道似的。
但在場的每一個人,哪怕是正低着頭‘羞愧萬分’的梁國衆将,也依舊能聽得出來劉榮這聲‘哦~’,帶了多少諷刺的味道。
“所以,李骁騎折損兵馬五千,換來了六千多級斬首。
”
“——麾下将士的斬獲,是李骁騎的斬獲;”
“麾下将士的傷亡,卻不是李骁騎的過錯?”
說着,劉榮輕一翻眼皮,側身望向負傷的老中尉張羽。
“我漢家的将軍,都是這麼帶兵的嗎?”
“派自己的兵去送死,然後去賭這些兵在戰死之前,能不能‘殺一個不虧,殺兩個穩賺’?”
“——兵卒的斬獲,也是将軍的斬獲;兵卒的性命,卻不是将軍的性命?”
“是這個道理嗎?”
“這個道理,說得通嗎?”
靜。
劉榮語調平穩的一番話,卻讓在場的一衆将官,都沒臉再開口吐出哪怕一個字。
甚至就連老中尉張羽,都被劉榮說的口幹舌燥,顫動的嘴唇,更已然是紅了眼眶。
劉榮,也終于不再多說。
劉榮,終于放過了在場的一衆梁國将官。
也放過——至少是暫且放過了骁騎都尉李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