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
張居正似是自嘲的笑了兩聲。
他搖着頭,滿是哀歎:“半府啊!當真是好一個徐半府的名号!”
海瑞眉頭緊鎖,他有心勸慰,但卻又不知該當如何是好,便隻能将眼神遞向了一旁的嚴紹庭。
嚴紹庭亦是輕聲開口:“松江府轄下,田畝數萬頃,究竟有幾何是被徐家所占?”
張居正轉頭看向了他,冷笑一聲:“民間言之許半府,有說家有良田四十萬畝,也有人言半府人家田有二十萬畝。
此番我明暗并行,各方探查,雖未能詳盡,但估摸已經超過二十萬畝田地,淪為這半府人家掌下。
”
嘭!
一聲巨響。
海瑞怒目掌擊桌案,滿臉憤怒。
他看向張居正,掃向嚴紹庭,怒發其言。
“叔大,非是我言辭于你昔日恩師。
然是其家,竟然侵占當地田畝至此!以一家百十來人,竟然獨占一府田地過二十萬畝!恐怕除了這二十餘萬畝田地,還有數萬乃是十數萬百姓,都在為這半府人家佃農做事吧!”
“身為當朝次輔,深受皇恩,本該執掌朝綱,上報皇恩,下撫百姓,安撫民生,造福蒼生。
可他徐階徐閣老,竟然知法犯法,縱容乃至于是指使其家人在本鄉大行不法,當真是好一個徐閣老!好一個徐半府啊!”
海瑞滿臉陰沉,猶如寒霜挂面。
他的言辭也極為犀利,就差當着徐階的面,指着他的鼻子,大罵他是禍國殃民的大奸佞了。
作為徐階昔日的學生,張居正亦是臉色陰沉。
松江府所查出的事實,便是他自己也覺得無地自容。
就在兩人,一個憤怒不已,一個羞愧不已的時候。
嚴紹庭卻在一旁笑了笑。
“如此說來,當初徐閣老反對我所提的在蘇州府、松江府改棉為桑,恐怕就是因為侵犯了他家的利益吧。
”
張居正動了動嘴唇,隻是還未曾開口說話。
海瑞便是一道冷哼:“除了這個由頭還能是因為什麼!松江棉布名天下,他徐家半府之地,二十多萬畝田地,究竟種了多少棉花,又産了多少棉布,他徐家又從中得了多少銀子!改為種桑制絲,他徐家即便仍舊得利,卻定然非同過往,如何能不反對!”
一通大罵之後。
海瑞卻是忽的安靜了下來,目光也看向了嚴紹庭。
他眼角餘光斜觎向張居正。
“潤物之所以這般問,便是在解答我等先前疑惑吧。
”
嚴紹庭很誠實的點了點頭。
海瑞又說:“所謂人言可畏,名與利不可兼得。
也定然是潤物想要借厘定應天巡撫衙門轄下十二州府田畝歸屬,查明此事便可知曉如松江府徐家侵占本府二十多萬畝田地一般。
如此,隻要透漏風聲出去,這些人家便定然會驚慌失措,惶惶不可終日,擔憂朝野震動,朝堂大怒,更擔心地方百姓會雲雲道也,最終引發地方百姓大亂,攻擊他們這些人家。
”
一直沉着臉的張居正,亦是輕歎一聲。
“有些事情,不挑明了擺在台上,便無關緊要。
可一旦挑明了,便是罪證如山,就算是這南京城裡開國的留守勳臣人家,也會擔心皇上和朝廷大怒之下降下懲罰。
如此,在求得生機和得利之間,必然會選擇将過往侵占田地重新吐出來,還歸百姓耕種。
”
說完。
張居正看向嚴紹庭:“如此,便是潤物所說人言可畏、名利不可兼得的道理吧。
”
嚴紹庭還是照舊點了點頭。
“查!”
“定是要查個明明白白,查個幹幹淨淨,查個水落石出!”
海瑞大聲的嚷嚷着。
因為徐家在松江府侵占過二十萬畝田地的事情,他已然是徹底震怒。
原本。
在海瑞心中所想的,他明白作為内閣次輔的徐階和徐家,定然不會真的奉公守法,會在松江府侵占百姓田地。
所以,他讓過去身為徐階學生的張居正去查松江府。
但他原本心中預估的,徐家最多也不過就是侵占個幾萬畝田地罷了。
可他沒有想到。
徐家竟然是占了二十多萬畝田地。
二十多萬畝田地是什麼概念?
要是有朝一日,徐階有幸登上了内閣首輔的位子,執掌朝野,此等權勢之下,徐家又會在松江府繼續侵占多少田地?
恐怕到時候,這個數字就得要翻個倍還不止!
而且,松江府可不止一個徐家。
徐家不過是松江府出的當下在朝廷裡官位最高的一家而已。
還有其他在朝官員以及那些從朝廷裡退下來的官員,以及那些考取了功名的人家,這些人家林林總總加起來。
松江府還能有多少田地是真正屬于百姓的。
松江府如此。
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其他州府,又會如何?
海瑞隻覺得一陣膽寒。
張居正這時也重新開口:“潤物的辦法,以人言和名利切入。
想來……昌平如今興盛于江南的書報,還有這南京城裡那些以待官生身份入得公門的胥吏,都是早已在謀劃之中的助力吧。
”
前文有言。
因為昌平報内容上的緣故,在這文風興旺的江南,反倒是比京畿一帶更為流行。
每一期的昌平報也都由運河一路運往南邊,沿途派發,直到江南。
現在凡是官府中人,除了要看每次的朝廷邸報,便是昌平報。
而在民間士林,那些坐而論道的大戶人家,也是每期昌平報都要看的。
這是士林走向的風向标,也是經學科舉人家必須要追溯的旗杆。
張居正心中感歎。
自己和旁人怎麼就想不出諸如昌平報這等東西呢?
這一次一旦他們三人在江南清查地方田畝歸屬,隻要查明了數目,就可以立馬借着昌平報發行天下,引起天下人的矚目。
到時候。
嚴紹庭所說的人言可畏,也就自然而然的起來了。
至于那些以待官生身份入了官府衙門的功名胥吏,定然就是這一次清查江南十二州府田畝歸屬的中堅力量。
即便南京城外各府縣衙門裡,待官生身份當差做事的功名胥吏不太多,可到底還是有的。
想來嚴紹庭的那個叫王錫爵的學生,如今正在做這件事情,除了和南京城裡各部司衙門的待官生功名胥吏聯絡之外,便是和成為各府縣的師兄弟們聯系了。
不由的。
張居正開始期待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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