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
四月初,清明節當日,香港新界香火鼎盛的龍山寺以宗教活動為由,發出閉寺半日的通知。
剛過晌午,大門緊閉,徒剩誦經聲淌在缭繞的香火中,綿延不絕。
不到半小時,兩臺黑車披着和煦的日光駛入寺中,安靜得像兩縷幽靈蕩過,避免驚擾此處長眠的逝者。
龍山寺的住持身披袈裟,站在隊伍最前端,向先行下車的那位女施主微微鞠躬。
黎婉青一襲極簡利落的黑色及踝長裙,回了一躬,輕聲道:“福智住持,辛苦你了。
”
和妻子同一車的霍啓裕晚了半刻鐘下來,出現時,邊将方才通着電話的手機揣入袋中,邊向福智住持颔首,神色淡然,漠不關心。
同一時間,坐在後車的霍邵澎也結束了一通工作電話,和父親前後腳下來。
但和霍啓裕不同,他緩步上前,溫聲向住持解釋了自己的失禮。
“無妨。
”福智住持轉過身,“三位施主,這邊請。
”
世人大都知香港地少人多,房價高得吓人,卻不知道,許多人連死後的“房子”也住不上。
一是公營龛位與墳墓位置短缺,輪候時間長達四年。
二是私營龛位場的價格比之房價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有多少是憑仗死者為大的底氣收費,就不為人知了。
而價格最高的私營龛位位于龍山寺,售價六百萬,是一個雙人龛位。
屬于黎婉青的父母。
龛位光潔如新,常年有專人打理和香火供奉。
黑白照片中,一對中年男女笑意寧和,似在此地待久了,修出了幾分神聖與佛性。
被望着的人,感受到死亡沉重的同時,也會被那幾分佛性托住,進而釋懷。
事實上,黎婉青的父母,生前便是這樣的人。
他們用自己生性的佛根,托住了霍邵澎數次。
離世後,虞寶意出現前,兩位老人的靈魂仿佛成為他連接這個世界的唯一通道。
他從不與人說,連黎婉青和虞寶意也不知道。
若世界上有一個人可窺見這個秘密,這個人隻會是霍啓裕。
“阿瑜飛機延誤了,沒有第一時間來看阿公婆婆。
等明天,可不準怪她哦,媽媽知道阿瑜有多不生性的啦。
”
盡管碑位不存在一粒塵埃,黎婉青還是疊起随身巾帕,輕手擦拭着,同父母訴說。
丈夫在身後,兩手揣袋微微垂額,不知是否專心于此地。
而兒子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黑白照片,兩條手臂筆直地垂在身側,渾然天成的儀态,此刻竟有幾分不自然。
黎婉青講了多久,二人便陪了多久。
事務繁忙的兩人進來前,都默契地将手機調成了靜音。
半小時過去,她貌似才把這一年發生的事說個七七八八,最後不舍地撫摸了下遺照的邊角,再拭去眼角的半滴淚花,才深吸一口氣,說:“我去和福智住持聊幾句,Terrance?”
“我留在這。
”霍邵澎目不轉視地說。
“好。
”
黎婉青往門口走了兩步,發覺少了什麽,又轉過頭,困惑揚聲:“老公?”
霍啓裕終于擡起了頭,平視着龛位上的二寸遺照,說:“你先去,我也有話和嶽父嶽母說。
”
話音落下,黎婉青第一反應不是追究他有什麽話和自己父母說,而是望向了霍邵澎。
默然無聲嘆了半息,她還是擡步離去。
誦經聲來自遠處的寺堂,盡管微弱,卻聲聲不息,不停傳到耳畔,填滿了兩父子之間沉默的空白。
誰都沒開口。
誰都沒等着對方開口。
霍邵澎上了一炷香,又注視了半刻,開口前,凸起的喉結上下咽動了兩下。
他聲音極沉,似醞釀過久,心緒都化為重量,“公公,婆婆,我要娶一個女孩。
”
“霍邵澎。
”霍啓裕試圖硬聲打斷。
可霍邵澎旁若無人,連語調也波瀾不驚:“現在說有點早了,但九月份,我帶她來見你們,她叫虞寶意。
”
“霍邵澎!”
“如果有任何人反對,或者……”說到這,他平靜的眼神才緩緩轉到即将勃然大怒的父親身上,“找到她,說些毫無意義的話——”
從始至終,他面色古井無波。
可投望去的眸光,猶如穿過極寒之境,連隐隐約約的誦經聲,也變得似寒風侵肌,拂着令人不寒而栗。
“爸爸,公公走時,我已經退過一步了。
”
他沒猜錯。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清楚他不與他人道的秘密,這個人隻會是霍啓裕。
而虞寶意一直以來的估計都是錯的。
他們父子的關系早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在黎婉青的父親離世那時,所以根本不必再計較惡化與否。
霍啓裕隻做了很簡單一件事,就把事情推到了這步田地。
葬禮結束那夜,把黎婉青父親留給外孫的遺信丢到寶盆中,燒了。
成為金銀紙錢中毫不起眼的一抹灰。
他連找,都無處可找。
霍啓裕厭惡嶽父主張給霍邵澎的“自由”。
黎婉青母家權勢略矮于霍家,霍啓裕年輕時又是眼高于頂的一人,對嶽父嶽母表面彬彬有禮,實則對他們許多觀念都不屑一顧,更別說涉及兒子教育方面的。
信件是黎婉青傷心之時同丈夫說起,希望能借父親離世一事,讓霍啓裕諒解老人良苦用心,留出些轉圜之地,不曾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所以她對霍邵澎,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