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蜉蝣夢(4)
雲意姿走到太液池,看着水中倒影。
一身普通宮人的服飾,發上白玉簪折射反光。
水中倒影出的人面,卻煩躁地蹙緊了眉,自一月前,觀星樓的那場意外以來,虞執事敗伏誅,越嘉夢當場死亡,越嘉憐下落不明……
逝者已矣,知道對肖珏的遷怒沒有道理,可是她完全無法控制自個兒的情緒。
隻要看見他,立刻就回憶起那冷漠到了極點的眼神,素折血肉模糊的臉,愧疚感緊緊地攥住心髒,根本無法呼吸。
更多的是責怪自己,為什麽要讓肖珏去找素折,如果不是她的這個要求,素折根本不會出現在觀星樓下,也不會傻到以為,憑借雙臂的力量就能夠接住自己。
雲意姿的眼眶又發脹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住心口。
前世這個時候,她已身在梁國。
而鎮壓亂黨,令公子珏聲名大噪,在百國中積累了一定的聲望。
他們原本是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從無糾葛,過着各自的人生。
很多年後,大顯伐梁,那樣躺在地上的變成了她。
首将公子珏,一定也是用同樣的眼神,來看待她的吧。
她選擇走出來,不想陷入這樣的怪圈。
生出不甘,那也是因為原本有着期待。
她想不明白,何必要有這一分期待。
豁然開朗,雲意姿更加堅定了離開的念頭。
原本她可以留在王宮,哪怕周昙君勢力不如從前,憑借她的人脈,再如履薄冰一些,同樣也可以很好地生存下去。
可是現在,她改變想法了,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麽。
這一個月,幾乎每一夜,雲意姿都會做夢。
她夢到了很多事很多人,有素折,有周洲,有檀家的兩兄弟,幼時的周桓公。
光怪陸離的前世,永遠對她毫無保留的赭蘇,有醫女楊輕輕,還有救過她的命、教她如何在宮中生存的女官。
那些或繁華或落魄,一一在眼前掠過,終究織成一場泡影般的幻夢。
醒來,夢境成空。
可這其中清晰地停留在腦海之中,久久忘之不去,是有一次,關于金暮的夢。
雲意姿夢到了與他的初遇。
那個時候,她剛剛晉封成為雲美人,可以在特定的時辰出入望舒臺。
彼時,梁懷坤還保留着對她的新鮮感,在雲意姿到未央殿求見時,并沒有讓人阻攔。
男人懷中摟着一個豔麗的胡女,大掌在她雪白的肚皮上擱淺,時不時在敏感的肚臍上撫過,胡女如蛇般纏繞着他,柔若無骨,緊貼在他的身上,嬌聲嘤咛。
雲美人踏入內殿,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那個時候她還是個沒經歷過多少的少女,說是青澀也不為過,被這般直白的男女調情場面,搞得面紅耳赤,不知怎麽是好,隻能有點呆怔,手足無措地站着。
梁懷坤撩起眼皮,明顯是被打擾到的不悅,在看見來人的面容時,又舒展了眉眼。
雲意姿不與他對視,靜靜地垂下雙眼。
這個梁國公喜怒無常,她實在摸不清他的脾氣,行過禮後,默默地跪着了。
“主公恕罪,是意姿失禮了。
”
她輕聲慢語,再溫婉守矩不過。
梁懷坤笑意微淡。
來了梁宮那麽久,卻仍然自稱意姿,不肯稱妾麽。
雲意姿垂着眼。
她覺得她來的不是時候,梁懷坤卻挑起眉頭,招招手:“雲姬,過來,坐在這兒。
”
很是随意,招貓逗狗一般。
雲意姿依言,款款站起,行止從容,絲毫不亂地行到他所指的位置,坐了下來。
坐在梁懷坤腿上的胡女轉轉眼珠,好奇地打量着這個衣着樸素的“美人”。
不一會兒,奇裝異服的人們魚貫而入,原來今日,是邊陲附屬小國送上歲貢的日子。
珠寶玉器,奇珍巧玩,琳琅滿目,雲意姿卻有點犯困,撐着手,耷拉着眼皮。
“沒有喜歡的麽?”梁懷坤忽然傾身。
雲意姿強打精神,搖了搖頭。
她雙瞳漠然,掠過場上,一名滿臉絡腮胡的大力士舉起重鼎,賣力地展示着絕活。
梁懷坤推開了胡女,雙腿岔開,面容朝向那大力士,雙眸炯炯有神,興緻盎然地詢問這尊重鼎的斤兩。
百國中,唯有大顯可用鼎器。
梁公此舉——
問鼎天下。
野心昭昭。
她漫不經心地想,擡目,望向房梁,這梁木縱橫交錯,宛如一張高高挂起的蜘蛛的網。
人們還在喋喋不休。
無趣,無趣至極。
雲意姿打小就知道,自個兒是個沉悶的性子。
對什麽都很難生出太深的感情。
如今變本加厲,她甚至生不出與人交流的渴望。
若非隔壁的屍體臭得厲害,她也不會走那麽遠的路,到未央殿來。
很小的時候,在周洲府中,頑皮的檀家二公子,與還是世子的周桓公互相追逐。
檀望善被石子一絆,膝蓋摔破,血珠汩汩冒出,疼得呲牙咧嘴。
五歲的雲意姿,抱着世子強塞給她的小包袱。
雙腳懸空,坐在石頭上。
距離摔在地上的男孩一步之遠,他疼得飙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