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蜉蝣夢(3)
三年前。
大顯王宮,飲綠小榭。
也許,有些人的離去,要在某一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日子裏,才能清楚地意識到——那個人已經離去,并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雲意姿從昏沉的睡夢中醒來,喉嚨幹渴,無意識地喊了一個字:“水。
”
遲遲沒有誰推門進來,倒上溫溫熱剛剛好的熱水滿滿一杯,遞到她的手邊,努着嘴呼呼地吹氣:
“雲姐姐,小心燙。
”
偶爾還會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兩塊新做的點心,一定是反複做确定是最好吃的,才會拿到雲意姿面前。
在她吃東西的時候,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腳尖無意識地輕輕劃動。
羞澀而期待,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素折就是那樣一個,容易滿足的女孩子啊。
雲意姿擁緊被子,面上一片冰涼。
為什麽呢,她重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呢,根本保護不了想要保護的人,所有的人,他們好像都在按着原定的軌跡行進着,擺脫不了原來的結局。
跟前世一模一樣,虞執造反而死,王上病入膏肓,不久也會死,越嘉夢如此、素折亦是如此……
那麽她呢?她自己呢,會不會也是一樣,不論怎麽掙紮,最終都會迎來同樣的結果?
雲意姿突然感到難以呼吸,這個地方,窒悶冰冷到讓她難過讓她待不下去,她必須立刻、馬上離開。
翻身下床,推開門,兩名紫衣鸩衛見她出來,立刻側身擋住了出口,如同兩堵堅不可摧的牆,将外頭的陽光全部擋住,透不出一絲的亮。
雲意姿隻覺一股怒意沖上頭頂,不免斂起袖子,冷笑道,
“這是什麽意思?”
端貳端叁隻是平視前方,神态如出一轍的冷硬:“公子之令,冒犯了。
”
肖珏站在一棵樹旁,遠遠地看着,門被她用力阖上,發出砰的巨大聲響。
無數次地回想那一天。
她一身素衣,從高高的觀星樓上墜落,烏發糾纏着衣衫淩亂,如同蒼白的蝴蝶。
當晚,他便做了一個夢。
好像是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又好像從未發生過。
他遠遠地看着同樣的一場墜落,雙手靜默地低垂着,指尖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他也驚訝于夢裏自己的冷漠,與現實中的,肝膽幾乎破碎的恐懼驚慌截然相反。
夢裏的他竟然生出一絲,解脫與扭曲的快意,自我懲罰似的,一直緊盯着眼前的場景,砸落在地的她渾身被血染透,紅得觸目驚心,他緩慢地擡步走上前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之上,終于來到她的身旁。
他拼命地遏止自己去看見接下來的一幕,他拼命地阻止着,瀕死一般的恐懼沒頂。
直到一切灰飛煙滅,濃霧撕碎開來,他才一頭冷汗地從夢中醒來。
他呆呆地躺了很久,手腳還在發抖,冰涼如死屍,整床被子都濕透。
隔壁就睡着他挂念的人,他立刻起身,輕手輕腳地走進那個房間,在她的床邊看了許久。
她睡姿安靜,不知做了什麽夢,眼角有無意識的淚滑下,呢喃着什麽,他都看在眼裏,聽在耳中。
他伸出手,一遍一遍地描摹她的眼鼻唇,忍耐着心中極度饑渴的渴望。
渴望着觸摸她,感受她的存在,聽到她的心跳聲,擁有她的一切,知道她是活着的,是屬于他的。
他無法清楚地描述這種感覺,好像要将她吃進腹中,好像又想捧在手心。
好像要跟她融為一體,又好像隻想永遠守護在身邊。
他把自己矛盾地分割了開來,他們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血肉模糊,叫他頭痛欲裂。
最終還是什麽也沒有做,默默離去。
一剪月光溫柔地流淌在她枕邊。
他在她房外枯坐了一夜,回去時,手腳僵直不能動,胥宰用熱湯沃灌,才好了一些。
***
宮中動.亂結束,燮國公子珏首當先鋒,帶兵于菁華門圍剿叛軍。
親自下令,萬箭齊發,反賊之首虞執身死,随後餘黨也由段衍派兵,盡數剿滅。
王上大悅,重賞肖珏,任段衍太尉之職,統管天下兵馬。
還沒等過一月,王上突發舊疾,病情一日比一日加重,藥石難醫。
王後大恸,昏厥于太極殿。
彌留之際,樊如春代筆,匆匆拟旨,将王位禪讓于先王長兄,今年近半百的燮國公。
次日撒手人寰,燮國公登基,百國易主。
燮國公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着四公子,不,王子珏速歸燮國,若無旨意,終身不得進入洛邑。
胥宰等人憤憤不平。
除去段衍,肖珏可以算是這次鎮壓亂黨的最大功臣。
可是,他卻被驅逐回了燮國,燮國公,對這個兒子仿佛有着說不出的恐懼與忌憚。
肖珏從太極殿回來,一路低着頭沉默。
穿上王的服飾的父親,變得更加威嚴,更加高高在上,肖淵也做了名正言順的太子,威風凜凜。
而他跪在他們腳下,卑微渺小,不能有絲毫怨怼,接過了旨意。
他好像永遠都得不到,來自那個所謂的“父親”的認可。
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隻有他的舅舅,太尉段衍闖入,公然與旨意對抗,在被嚴厲訓斥,王谕不可違之下,強硬地表示會将段家軍的精銳分出,護送王子珏入燮。
剛剛立下功勞,自驕自滿的少年受到這樣的挫折與打擊,心裏怎麽可能不沮喪。
他渴求安慰,渴求溫柔的擁抱。
不知不覺走到她的房前,肖珏的委屈完全寫在臉上,都有一個月,沒有好好地跟她說過話了,推門進去的時候,卻又裝作雲淡風輕。
“明日,就要去燮國了。
”
雲意姿立在屏風之後,投出窈窕的身形。
她略略颌首,輕柔地說:“既然要走,請公子允許我,向王後娘娘道一聲別。
從前在宮中,她助我良多。
”
怕他不允,又添上一句:
“我的奴契還在娘娘手中。
”
肖珏擡起指尖,癡迷地隔着屏風描摹着她的影子。
她心裏藏着很多秘密,他知道。
這段日子她愈發沉穩,冷靜,不抗拒他的接近,可是也從不對他主動,更不會提起那件事。
他已将後事妥善地處理了。
他知道她心裏有氣,可那是一個死局,他也沒有辦法,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僅僅是一個奴婢,對她的意義會這麽重要。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以外,原來她還可以那麽在意另外一個人,忍不住的嫉妒刺痛不安發狂,瘋一般翻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