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定風波(3)
王炀之其人,年少時好交遊,好華燈,好梨園,好塵世亦好仙境。
如今年過弱冠,便好起花鳥古董,美食美酒,今日王後冊封大典,三公必須到場,他好不容易捱過冗長程序,趁着中場空隙、無人注意時,溜到此處好好品一品佳釀,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閑了……
眯眼又啜一口,惬意之情自不必說。
“司徒大人!有刺客!刺客進宮了!”
突如其來一聲吓得他一激靈,翻身,卻忘了這是在假山之上。
于是雲意姿便眼睜睜看着,這谪仙一般的人物順着山石,一路狼藉地滾到了她面前,天水青的紗袍裹着頭臉,或飛揚或鋪陳,如清溪又如翡翠……
她吓了一跳,連忙也蹲伏下去:“司徒大人,您沒事吧?”
塵土漫漫中,王炀之擡眉眯眼瞧她好一會兒,終于激起那麽點兒印象,“啊”了一聲:
“是你啊,山…”硬是把後面那個鬼字咽了下去,他認出她是花冠禮上,受了兩次點額之禮的媵人,眼一彎,露出個溫和笑容。
又覺察這般說話實在不雅,連忙起身拍拍灰塵,順便正了正頭上的冠,恢複一派落拓潇灑模樣,這才來看雲意姿。
他一派若無其事,雲意姿卻忍不住笑了。
王炀之輕“咳”一聲,轉移話題:“你方才,說什麽……刺客?”
雲意姿凝重道:“是,我見着宮裏進了刺客,挾持公子珏往停雲樓去了。
”
“公子珏?”
雲意姿點頭:“正是燮國公子,肖珏。
”
王炀之腳下一動,那酒壺被他踢得骨碌碌滾到了草地之中。
雲意姿不免多看幾眼,王炀之豎起食指,眯眼“噓”了一聲:
“禦用之物,不敢叫人發現了。
”
雲意姿順勢奉承道:“王上果然看重司徒大人。
”
“非也。
”王炀之搖搖頭,道:
“是吾竊得。
”
“……”
雲意姿有些擔憂,他該不會是醉了吧?
“今日之事,不可外傳。
”王炀之離得稍近,淡淡酒香撲面而來,他眼底笑意清澈:
“你且等等。
”
隻見他身姿矯健地翻過一塊巨石,不一會兒便取來一副弓箭,雲意姿驚訝,他分明是個文官,怎會随身帶着弓箭?
後來她才知道,這位司徒有個癖好,但凡一喝高,就要去演武場露上兩手。
“走罷。
”王炀之酒入豪腸,心中正是豪氣萬丈,卻要端着一臉沉着冷靜道:
“為免打草驚蛇,我們先去看看,具體情況如何,”
向雲意姿保證:“放心,本司徒定然不會放過那膽大包天的賊人!”
二人走了一段路,王炀之忽然揮手,召來守在廊下的一名雙髻童子:“你去禀告王上,就說停雲樓有異,事關燮國,請王上速至。
”
待童子走後,雲意姿蹙眉問他:
“司徒如此信我?”
“莫非你在說謊?”
他似笑非笑地問道。
雲意姿自是搖頭,王炀之便舒展眉宇,溫聲道:
“那不就得了。
”
于是二人不再交談,快步往停雲樓趕去。
閣樓中霧氣缭繞,檐角在白霧中若隐若現,恍若人間仙境,若非雜草都生得有人膝蓋高了,倒是個清幽出塵的去處。
二人穿過回廊,轉過一面面影壁,門窗大開,每一間屋子都不見有人,安靜得不似尋常。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響動。
“什麽人?”王炀之警覺側頭,天水青的身形一動,立刻便沒了影子。
“哎!”雲意姿來不及制止,隻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說這人是喝醉了吧,為何身手如此敏捷,若是清醒,又為何想一出是一出?
霧氣仍籠罩四周,猶如一層輕薄卻難以破開的帷幕,雲意姿左右轉悠,都沒能找到王炀之的身影,索性自顧自地進行摸索。
冷冽的空氣之中,她忽然嗅到一絲血腥味道,低頭,真讓她找着了鮮紅的血漬。
循着地面上點滴而深沉的血跡,一路到了一扇紅色木門前,停住。
她猶豫地将手放在門闆之上。
這門并沒關緊,開了一條細縫,雲意姿湊近往裏瞧,卻沒發現半個人影。
索性輕輕推開,“吱呀”一聲,宛如木門發出的哀鳴。
她屏息走過,這樓果真鮮有人至,四周的大半陳設都落了灰,地闆上更是一步一個腳印,雲意姿捂着鼻子,緩步來到一架屏風前,脊背突然一涼。
但見得人影一晃,便被人從後勒住了脖子。
那指尖就像冰冷細膩的精鐵,準确無誤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而後,一把刀輕輕橫在了頸前。
刀尖鐵鏽般的紅色凝固,肌膚與冰涼鐵器觸碰的剎那,雲意姿忍不住一個驚栗。
她咬牙凝神,忽見不遠處的桌上擺着一面銅鏡,恰好映得那人相貌。
美人尖下兩點漆黑濃目,閃過極重绀藍之色,襯得臉色蒼白若鬼魅。
不正是小病秧子?
“公子,是我!”
雲意姿當即口齒清晰道:
“是我,雲意姿!”
“雲意姿?”
身後之人有點遲鈍,喃喃念道。
他穿得一身梨花白大袖,銀絲穿梭織就繁複花紋,卻被大片血跡污染,觸目驚心。
裏間一件淺紅色交領衫本是高領盤扣,然綴在其上的玲珑玉子不知哪裏去了,隻挂着一根根銀線,顫顫巍巍。
漂亮修長的鎖骨大喇喇地裸.露,點滴血漬如同梅花一般,印在白瓷般的肌膚之上。
他也看向銅鏡中的雲意姿,定定不動。
唇上殷紅斑駁,恍若一隻豔鬼,正往外沉沉吐出濁氣。
鏡像扭曲,肖珏突然笑了起來。
他笑得雙肩發抖,彎下身去,嗓音嘶啞地重複了一遍:
“雲意姿!”
他抖得刀都拿不穩,吓得雲意姿隻能拼命往後仰,就怕他不小心手滑,而他笑夠了,忽然定定不動,脖子上的刀刃也緩緩撤去,雲意姿剛松一口氣,後腰便被什麽抵住。
又是……雲意姿連忙把背挺直,努力離尖銳的刀尖遠一點。
鏡子中的少年面無表情,用喟嘆一般的語調說——
“我等你許久了。
”
雲意姿咽了口唾沫。
看來她預想中的糟糕局面還是出現了,肖珏認為她同越嘉憐合作,背叛了他。
被原本信任之人,親手送到自己最讨厭的人跟前、任人亵玩是什麽心情,她不敢想象,定是萬分想要殺人吧……
雲意姿郁悶,她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公子,你冷靜一下,這都是越嘉憐的詭計啊!”
“我沒有背叛你,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嗬嗬,救我……?”他笑,唇角卻未勾動半分,僵硬又古怪。
“對!”雲意姿斬釘截鐵,慢慢轉過身來,盯着他發紅的眼睛,柔聲安撫道:
“随我回家,好不好?”
許是她的語氣和眼神都極為溫柔堅定,他微怔,刀口離開了寸許,雲意姿見狀立刻把他一推,拔腿就跑。
他都拿刀了,刀上還沾着血,渾身更是淋漓仿佛經歷了兇殺現場,不知殺了幾個人……這樣狀态的他,分明理智全無、危險至極,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裙子卻被人一腳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