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番外碧海沉心
黎明之時,天邊還沒有魚肚白的晨光,星光也是最黯淡的時刻。
平靜的海面上零零散散地冒着數百個三角魚鳍,那是海中最兇猛的惡獸——海鯊!
豚豚與其他海豚覺察到了危險的靠近,變得極為焦躁,改變了原本的航線,想要躲開這批兇獸。
陰玄清輕撫身下的海豚,她不是頭一回遇上這些海鯊,她的禦獸歌聲曾經讓這些海鯊遠離了她與豚豚,她相信這次也可以。
隻聽她微微啓口,像是海中的精靈,哼唱起了那個特別的曲音。
趴在豚豚身上的夜淩霜警惕地注視着遠處往這邊遊來的海鯊,她雖然見識過陰玄清的禦獸本事,可這回密密麻麻的足有數百條海鯊,萬一她禦獸不成,隻怕她們與這些海豚都要折在這片海域之中。
想到這裏,她連忙打住這個念想,她怎能想這種不吉利的事。
她應該相信陰玄清,相信陰玄清可以帶着她化險為夷。
陰玄清哼唱了好一陣,除了最當先了那二十多條海鯊折返外,後面的海鯊似是沒有聽見她的禦獸之音,往這邊擺尾遊來。
不好!
陰玄清驟然停下哼唱,她深望了一眼夜淩霜,沒有說話。
她向來藏不住心事,那眸光中分明帶着一抹驚懼,夜淩霜知道那意味着什麽。
“玄清。
”夜淩霜笑然對着她伸出手去,“別怕,不管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
陰玄清含淚微笑,“霜姐姐,我們做個約定,可好?”她并沒有去牽夜淩霜的手。
“你別做什麽傻事!”夜淩霜意識到陰玄清似是打定了什麽主意,“玄清,你若有事,我絕不獨活!”
“倘若我能活下來呢?”陰玄清努力讓自己笑得堅定,不讓自己的害怕被夜淩霜看出來,“方才我們來時路上不是有座荒島麽,若是我能把海鯊引過去,豚豚便能将你安然送出這片海域……”
“你若有事,我絕不獨活!”夜淩霜再一次斬釘截鐵地厲喝,“玄清,我不要你為我冒這樣的險!”
“我水性很好,這片海域我也很熟悉,霜姐姐,我們賭這一回,好不好?”陰玄清期待地望着她,淚光盈盈,“我想真真正正的嫁給你,我們賭一次,你隻是先走一步,我躲過這群海鯊,我便來尋你!”
“不成!這實在是……你做什麽?!”夜淩霜突然驚呼,看着陰玄清一口咬破了自己的手背,鮮血汩汩滴落,滴入海中。
聞到血腥味的海鯊瞬間躁動了起來。
“豚豚,送霜姐姐安全上岸!”陰玄清高聲一呼,流血的手掌在身下海豚上拍了一下,海豚驚惶擺尾,好似梭子一般帶着陰玄清鑽入海下,拼了命的朝着曾經經過的那座荒島遊去。
群鯊徹底瘋狂了,追着陰玄清與海豚而去。
“玄清!”夜淩霜不顧一切地從豚豚身上躍入海中,才劃了兩下手,便又被豚豚重新頂出了海面。
“玄清——”夜淩霜想要再次下海,卻被豚豚身邊的兩隻海豚重新頂出海面。
隻見海豚們一起擺尾,載着夜淩霜朝着相反的方向遊去。
數百尾鯊魚魚鳍探出水面,可鑽入海下的陰玄清卻遲遲不見浮出海面。
夜淩霜數次妄圖下水,卻數次被海豚們頂起,與陰玄清越來越遠,終至視線模糊,誰也看不見誰。
她隻想夜淩霜活,可夜淩霜隻想與她不離不棄,哪怕同死也無憾。
這世上很多人都不明白,有的人一旦分離,是不會有重逢的。
夜淩霜已經記不清到底掙紮了幾次下水,直到她再也用不出力氣,她才絕望地任由海豚們托着,遊向東海海岸。
陰玄清說她會來尋她。
夜淩霜想,倘若陰玄清騙了她,她一定會下令屠盡天下海鯊,然後殉情東海。
陰玄清對她而言,是她深植心底最鮮活的心上人,一旦沒有了她,夜淩霜或者便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失蹤多日的鎮國公主回到了東浮州,東浮州折沖将軍楚霸率兵趕來迎接,同時還帶來了一個讓夜淩霜左右為難的消息——骊都危急,天子發出诏令,召集九州刺史速速勤王。
魏王率領的叛軍聲勢浩大,在夜淩霜失蹤的這段時日,攻下了半壁大夜王朝江山,如今正在全力攻打骊都。
骊都一破,天下易主,她這個鎮國公主想要揮軍入海搜尋陰玄清不過癡人做夢。
因為魏王不會相信她隻是尋人,隻會以為她想避禍海上,妄圖養精蓄銳來年再戰。
如此一來,就算尋到了陰玄清,夜淩霜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如何與她的愛人談長相厮守?
折沖将軍楚霸前來迎接夜淩霜也是有私心的。
自古亂世出豪傑,他官場沉浮半生,好不容易尋到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他豈能放過?
夜淩霜不是糾結遲疑的性子,她思忖半日後,便下令楚霸整頓座下三千兵馬,随她一起馳援骊都救駕。
臨行當晚,夜淩霜獨自一人來到了水軍碼頭,屏退了巡邏的将士後,她試圖呼喚豚豚,想知道陰玄清到底如何了?
她在碼頭上嘶喊了大半夜,終是瞧見海面上有了異動。
豚豚探出腦袋來,看清楚碼頭上隻有夜淩霜一人後,便大着膽子遊了過來。
“她好不好?!”夜淩霜沙啞開口。
豚豚低叫一聲,腦袋上下點了點。
夜淩霜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會來尋我的,是不是?”
豚豚又點了下頭。
夜淩霜強忍眼眶中的眼淚終是湧了出來,她坐倒在碼頭上,探出手去,輕撫豚豚的腦袋,啞聲道:“這些日子……你代我照顧好玄清……好不好?”
豚豚蹭了蹭夜淩霜的掌心。
夜淩霜忍淚輕笑,忽覺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豚豚慌亂地縮回了海下,夜淩霜不悅地站了起來,回頭隻見楚霸一手提燈,一手捧着大氅,含笑往這邊走來。
“本宮不是說了,想一個人靜靜。
”
“夜深,天涼。
”
楚霸不過三十出頭,正是英武健壯的大好年華,他那些小心思夜淩霜不是不知,而是這個時候是用人之際,倘若在這個時候把話說得太明,楚霸與他的那三千兵馬便不會聽她調動。
可以說這是夜淩霜手中唯一的籌碼了。
夜淩霜任由楚霸将大氅披到了身上,容忍着楚霸放肆地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痕,淡淡道:“回去吧。
”
鎮國公主沒有拂開他的手,那意味着什麽,楚霸欣喜若狂,更加放肆地牽住了夜淩霜的手,柔聲道:“好。
”
夜淩霜強忍着縮手的沖動,她已經在心底盤算着,等大局定下,她要如何收拾這個得寸進尺的放肆小人?
兩人共提一燈,漸行漸遠。
豚豚再次探出海面,身側還多了一個人影。
“霜姐姐……”那哽咽的一聲輕喚,啞澀而心酸。
第二日,全軍拔營。
早就聽鎮國公主英姿飒飒,陰玄清也是頭一次看見夜淩霜着甲的模樣——英姿飒飒,與生俱來的皇家氣勢讓人看了莫名心生畏懼。
陰玄清站在圍觀的人群之中,遠遠望着夜淩霜,她想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與她相認,卻看見了楚霸策馬與夜淩霜并辔而立。
他在晨光之中對着夜淩霜柔情脈脈地笑了笑。
夜淩霜也淡淡地笑了。
“楚将軍與公主可真般配。
”
“可不是嘛,美人配英雄。
”
人群中那些話狠狠地刺痛了陰玄清的心,她恍惚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粒塵埃,若是落在夜淩霜身上,那便是她随時可以拂去,亦或是會髒了她衣角的多餘塵灰。
她強忍住了滿腔的思念,咬牙低下了頭去,任憑眼淚沿着臉頰簌簌滾下。
當她再擡起臉時,将軍與公主早已并辔遠去。
她沉重地往前邁出一步,硬生生地止步原地。
“希望公主與将軍可以平息這場戰亂,讓我們這些老百姓可以安樂過日子。
”
“楚将軍年少英雄,有他幫助公主,公主一定能平定戰亂的。
”
“唉,希望公主這次好好輔政,可千萬別讓陛下再親信奸佞了。
”
“若是公主能當女皇就好了。
”
人群中的那些竊竊私語陰玄清聽得清楚。
她垂着腦袋,模糊地看着空空的雙掌。
原來在九州,她的霜姐姐是這樣了不得一個人物,她是百姓心中可以當女皇的人。
而自己……能幫霜姐姐什麽呢?
想到他日夜淩霜可能為了她與天下人對抗,她就覺得害怕,害怕自己會把夜淩霜拖入一個地獄。
眼淚無聲摔碎在了腳下。
陰玄清在東浮州盤桓了一月有餘,期間聽到了不少關于夜淩霜在前線的消息。
說她戰神附體,一戰白骨成山。
說她力挽狂瀾,親自摘下了魏王的腦袋。
說她傲立骊都的城頭,當着流民的面,将佞臣一個一個推下城頭,把他們的家産全部拿來救濟了災民。
這些消息哪怕隻是聽說,陰玄清也能想象出她的霜姐姐是怎樣的飒爽模樣。
可驕傲尚未褪盡,便傳來了天子忌憚鎮國公主名望與威名,設局囚禁了她的消息。
霜姐姐有危險!
她該怎麽救她?
她在東浮州碼頭徘徊了半夜,最後深深望着夜淩霜遠去的方向,打定了主意,縱身一躍跳入海中,與豚豚一起消失在了東海深處。
陰玄清離開後的第五日,骊都宮變,鎮國公主斬殺昏君于龍椅之上,天下嘩然。
夜涼如水,骊都的宮苑中還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夜淩霜将羊皮卷在龍案上展開,提起朱筆在蓬萊螺島所在的那處大礦上圈了一個紅圈。
她本以為在水中泡了許久,羊皮卷上的墨汁應該都暈開了,可這些墨汁竟與尋常墨汁不同,入水後居然沒有暈開來。
如此也好,有這張《東海礦脈圖》,她便能尋到蓬萊螺島。
那是陰玄清的故鄉,若是可以打下那裏,以後便與陰玄清在那裏長相厮守,再也不回九州,當什麽如炙火上的鎮國公主。
“霜兒,怎麽這麽晚了還在批閱奏章?”楚霸放肆地推門而入,于宮人而言,公主與楚霸隻怕早有情愫,所以才會不惜背上弑君之名幫着公主發動宮變。
夜淩霜不急不慢地收起了羊皮卷,放入懷中,笑道:“楚将軍來得正好,本宮有些事要與将軍商量。
”
“是登基之事麽?”楚霸激動萬分。
夜淩霜搖頭,“比登基之事還重要的事。
”
“哦?”楚霸走近了夜淩霜,坐到了她的身邊,他總覺今晚應該與夜淩霜發生點什麽,這樣他也會更死心塌地效忠她。
夜淩霜正色看他,“本宮想把骊都另立新君之事交給你。
”
“另立新君?”楚霸震驚。
夜淩霜點頭,“皇兄有皇子好幾個,魏王那邊也有好幾個小崽子,你選個傻點的,先扶上位去,裝模作樣地當幾年皇帝。
”
楚霸領會了夜淩霜的意思,笑道:“霜兒高啊。
”說着,便來牽夜淩霜的手。
夜淩霜忽然站了起來,負手而立,“本宮近日得到一卷《東海礦脈圖》,本宮想親自率軍入海走一趟,倘若尋到了海礦,便可大量冶煉兵器,增強軍隊戰力。
”
楚霸皺眉,“這幾日正是關鍵,霜兒這個時候離京,并非上策。
況且,所謂《東海礦脈圖》也不知是真是假,還是……我幫霜兒走一趟吧?”
夜淩霜臉色一沉,“楚将軍你是怕本宮跑了麽?”
“霜兒,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楚霸急忙解釋道。
夜淩霜将龍案散亂的奏章挪開,把一紙尚未蓋印的聖旨移到了楚霸面前,屈指叩了三下,“你且瞧瞧這是什麽?”
楚霸匆匆掃了一眼,當即大喜,這可是下诏招他為驸馬的聖旨。
他激動地握住了夜淩霜的雙手,“霜兒,你可知我等這一日等了許久!”
“這回安心了麽?”夜淩霜涼聲問道。
楚霸猛點頭,“我何時不放心你了?”
“那就等本宮從東海回來……”夜淩霜抽出了手來,拍了三下楚霸的手背,“大婚的事宜也要交給你了。
”
“霜兒要去多久?”楚霸忍不住問道。
夜淩霜若有所思,“三個月。
”
拿下蓬萊螺島後,就讓楚霸在這裏收拾爛攤子,做他的春秋大夢吧!
“好!”楚霸激動地伸臂将夜淩霜擁入懷中,下颌熱烈地蹭着夜淩霜的額角,“事事小心,我等霜兒歸來。
”
“好好等着。
”夜淩霜說得咬牙切齒。
可楚霸聽來,這像極了情人間的警告,好似是鎮國公主在告誡他,規規矩矩地不準沾花惹草。
夜淩霜虛以委蛇了好一會兒,終是将楚霸給打發走了。
三日之後,夜淩霜率領五千兵馬從骊都出發,直奔東海而去。
這也是楚霸最後一次看見夜淩霜。
直到後來他奪下大夜王朝的江山,建立大梁坐上龍椅的那一刻,他給夜淩霜準備的十裏紅妝隻能放在府庫中積灰。
她騙了他。
可她為何要騙他?這是楚霸終其一生都參不透的心障。
且說這邊天高海闊,碧波粼粼。
百艘大夜的戰船齊頭并進,行駛在最前面的最大戰船上,夜淩霜着甲披着鳳紋鬥篷站在甲闆之上,滿心焦灼。
她與陰玄清已經分別了整整半年。
夜淩霜想,若是陰玄清上了岸,隻要仗着她送她的公主金印,東浮州必定有官員将她安然送來。
可整整半年,陰玄清好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悄無聲息。
先前忙着收拾叛亂,她鮮少有安靜獨處的時候,可自從帶兵離開骊都,她就越想越擔心。
陰玄清遲遲不見蹤跡,難道是出了什麽意外?
“等我,玄清。
”
夜淩霜隔着胸甲按在心口,那裏貼身系着陰玄清送她的小海螺。
每夜入眠,夜淩霜必定貼心而眠,若是輾轉難眠,她便将小海螺湊到耳畔,回想着那日陰玄清附耳說的那句話。
“我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