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是作為他們家半個兒子養的,雖然結婚後兩家人分開住,最近往來得也少了,可多年情分是跑不掉的。
電機廠現在整個廠子,都在巨大的工作高壓中,所有人又累又躁,有幹勁,但打架的事件也發生了兩起,陸國強和劉喜匆匆跑去醫院看了師父一眼,見師父已經打過針吃過藥了,應該是沒事了,很快又被喊回廠裡去繼續加班,隻留了周長城一人在醫院陪床。
周長城就讓人回來給萬雲帶句話,他今晚回不了家,現在師娘家裡沒有青壯勞動力,一切要等師父的血壓穩定了再說,讓她别擔心,說不定明天他就回來了。
萬雲聽得心噗噗跳,忙謝過門口一臉倦容的同事,那同事估計也是上班累了一天,不和萬雲多客氣,帶完話,跟何保安出去了,他住東郊,前頭還有一段村裡的夜路要走。
得知了周長城的信兒,萬雲那顆在胸腔裡亂跳的心才慢慢複位回去,但一想到周遠峰這樣看起來健康的人竟是說倒下就倒下,又不禁皺了皺眉頭,明天一大早還是要去看看情況,師父小中風住院,城哥心情肯定好不到哪裡去。
那一夜,不論是萬雲,還是周長城,都沒有睡實在。
周長城在廠區醫院陪着師父,兩個師哥下班後,晚上十點多也過來了,師父醒醒睡睡,能認出人,也能說點兒囫囵話兒,手上挂着鹽水,師哥們說了會兒安慰的話,看安排已經穩妥,便安撫了師娘幾句,也前後腳回去洗漱了。
醫生的意思是周師傅年紀到了,之前一直就有高血壓,但沒重視,吃藥不規律,平常還愛喝點兒小酒,這回廠裡的工作一加重,顧不上休息,累了就抽煙提神,心腦血管受不住,身體發出罷工的警醒,好在發現得早,送醫及時,吃藥打針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是可以慢慢恢複的。
工作一整日,周長城身上都是機油味和汗味,他借了劉師哥的工作服,在廠裡的公共澡房裡洗了個澡,找了個跟自己同路的同事回家具廠帶句話,又匆匆去醫院守着師父,讓李紅蓮先回家去,周小梅年紀小,離不開她,何況師娘年紀也奔着五十去了,還是别在醫院裡跟着熬了。
李紅蓮原是不肯的,結婚三十來年,除了大運動時周遠峰被關在廠裡不得出去,他們老兩口沒有分開過一夜,聽周長城這麼一勸,家裡還有十歲的小女兒,這才打着電筒摸黑回去了,走之前,一會兒叮囑周長城千萬别睡死了,注意老頭兒的動靜,一會兒又叮囑周長城記得要眯一會兒,自己别累壞了。
生病的時候,不論是病人自己,又或是病人家屬,都會異常脆弱啰嗦,叮囑的話車轱辘兒似的來回說,好在周長城并沒有失去耐心,而是一五一十地聽着,回應着。
周遠峰急救及時,隻是手腳發麻,血壓飙升到兩百,臉色發紅,但并沒有歪嘴歪臉的情況,最近這樣高強度的工作是不能參加了,後續的恢複期有多長,醫生也沒辦法定論,不過對他來講,這次小中風是變衰老的大事件,心理上的打擊大過身體上的打擊。
半夜時,醫院病房的燈隻開了一半,這間大病房裡暗暗的,隻能看見身邊人的輪廓。
周長城忙了一整個白日和一個晚上,已經疲累不堪,攤了張行軍床,肚子上搭了件衣服,躺在上面發出輕微的呼噜聲,睡了過去。
周遠峰半夜醒來,咂咂嘴,幹巴巴的,想喝水,也想叫人,喊了兩聲無人回應,他緩慢地轉頭看了眼周長城,終究沒再叫人,而是睜着眼,望着黯淡的天花闆,腦子裡沉沉的,手上也使不上什麼力氣,不過是一夜之間,他對自己雙手的掌控度就失去了一部分權利。
這個夜裡,周遠峰的思緒漂浮,一時想到在周家莊還未走到縣裡工作的幼年的自己,一時又想到第一個孩子周小芬出生那日的欣喜,想到和李紅蓮這些年過日子時的磕磕碰碰,但最後,他想的最多的,是廠裡一台六十年代初期進口的德國西門子機床,那台巨大的機床剛到廠裡的時候,光鮮亮麗,嶄新亮眼,削鐵如泥,刀頭發出鋼鐵的寒光,廠子裡所有部門的人都上前來圍觀這個漂洋過海來的大東西。
他作為技術工人的優秀骨幹,被派去市裡,跟着熟練工人學習洋機床的操作,一個月後學成後回來,年輕的周遠峰摸着機器,跟摸着自己兄弟似的,開機,調試,磨合,下刀,修整,他對這台機器的熟練程度,不亞于對自己身體部件的熟悉程度,也正是這台機床,讓周遠峰鑽研出了最好的手藝,在電機廠裡收徒弟,職級一升再升,資曆一老再老,直到變成廠裡的大師傅,除了那幾個老夥伴,幾乎無人可出其右,現在就是他的徒弟陸國強和劉喜,兩人手下都跟着兩個學徒,論起來,他已經是電機廠裡師公的輩分了。
這台機器在電機廠一直“位高權重”,用武廠長的話來說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參與了許多大的訂單的老夥計,機器的使用和分配權,是周遠峰和另外兩個老師傅手上,修了好幾回,罷工好幾回,現在還能用,威風也隻是略減當年而已。
改革開放後,美國日本和台灣也有類似的機床傳入國内的機械廠裡,但電機廠都沒有買,一方面是廠裡沒有更多的款項撥到生産設備更新上,另一方面是這台機器修修補補,一直用得不錯,沒有換的必要。
八五年後,他們才知道,這台德國進口的機器,在國外早就被淘汰了,第四代都研發出來了,若是算到人的身上,這台機器都當曾爺爺了。
周遠峰繼續砸嘴,微麻的雙手撐在背後,慢慢扶着自己坐起來,轉過頭,伸手去拿了床頭櫃上的搪瓷杯,喝口水,發出聲響,周長城累狠了,沒有被這點聲音吵醒,隻是轉了個身,繼續發出微鼾聲,周遠峰在迷蒙中,看着年輕熟睡的小徒弟,年輕人精壯的手臂肌肉鼓起,身形高大壯碩,想起這孩子剛到自己家的時候,發育得跟一根瘦豆芽兒似的,如今也長大人,結婚娶妻,成為一個有擔當有責任的男人了。
天地變化,時光流逝,均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一代承接另一代,新的出生,老的死去,真殘忍啊。
周遠峰喝了水,調整好睡姿,躺下,雙手放在胸前,閉着眼,腦子裡混混沌沌的,又想起了那台老舊的機器剛開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