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周長城就沒有辦法睡得那麼好了,無他,周遠峰開始折騰了。
大概是因為血壓波動,刺激神經,周遠峰的睡眠被割成一段一段的,一時醒,一時睡,在這睡睡醒醒之間,脾氣變得異常暴躁,一會兒要上廁所,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忽然和周長城說起陳年舊事,還說要回廠裡看看那台德國老機器,整個人颠颠倒倒的。
周長城被人強制喊醒,根本沒有辦法再次入睡,隻能眯着眼睛打盹兒,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應着師父的話。
隔壁病床的人也被周遠峰吵醒了,其實在廠區醫院,能躺在同個病房裡的,都是電機廠的同事熟人,便出口制止他,讓他别半夜吵鬧,且看周遠峰這樣折騰周長城,也看不過眼,好心勸兩句,反而被周遠峰給罵回來了。
每到師父語句和情緒激動到爆粗口的時候,周長城都是被瞬間驚醒的,他疑惑,怎麼才過了前半夜,師父竟變得這樣可怕起來?這漫漫長夜簡直不知如何渡過。
好在白天還是來了,周長城困倦得雙眼發懵,全身骨頭被擠壓了一遍似的,隻得起來甩手甩腳。
李紅蓮送早飯過來的時候,周遠峰剛淺淺睡着,不一會兒,就被其他病床起來洗漱的人吵醒了,周長城起來,帶他去病房外頭的洗手台洗臉刷牙,再把人扶回來,周遠峰坐在床上發脾氣,說是嫌周長城給他倒的水太燙了,燙得他舌頭疼。
一大早,醫院水房裡隻有剛燒開的熱水,又不能往裡頭添冷水,周長城看着滿臉暴戾的師父,隻好認命地借了隔壁床的扇子,對着那杯水不停扇風。
李紅蓮也忙上前來勸說老頭兒:“水熱了就放涼,别對小輩這樣橫眉豎眼的。
”
沒想到這句普通的勸誡,反惹得周遠峰更大的反應,他對着李紅蓮瞪眼橫臉:“你一晚上死哪裡去了?現在才來!怎麼不等我死了再來?”
周長城震驚地望着師父,師父雖然不是個沒脾氣的人,但對師娘從來不會這樣大聲呵斥,尤其是當着兒女和徒弟的面,兩人一向來有商有量互相扶持的。
都是長輩,周長城不好說話,站在一邊,拿着蒲扇,小心地扇涼熱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李紅蓮本就是個炮仗脾氣的人,被周遠峰這麼一點火,也要爆起來,但看了眼老頭那爆裂發狠的模樣,是從未有過的臉色,好似是強弩之末,忽而覺得他可憐起來,忍一忍,一下又把脾氣給咽回去:“是我不好,你也知道我睡不好就腰痛,這才讓長城來的。
我買了豆餅和豆漿,你吃不吃?”
一句話,把話題給轉移了,周遠峰的脾氣也突然怪異地消失了:“我要吃鹹,甜的你留給小梅吃,她愛吃甜的。
”
“好,少不了小梅的。
”李紅蓮坐在病床邊上,從塑料網兜裡掏出早飯來,也有周長城的一份,遞給他,“長城,吃包子,今天和廠裡請假了嗎?”
“師哥幫我請了一天假,明天就不能再請了。
”周長城邊吃早飯邊回師娘的話。
“就一天?我要是在這醫院住好幾天,你們都不來了?就讓我死在這兒?”周遠峰坐在床上,脾氣跟夏季的響雷一樣,忽而把手上吃了一半的鹹豆餅往他們身上一扔,落得李紅蓮和周長城身上都是餅碎。
“一個沒良心,兩個三個也是沒良心的!告訴陸國強和劉喜,我沒有中風,人還沒死,他們别想替代我大師傅的位置!”
“你幹什麼?”李紅蓮氣得雙手發震,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碎餅屑,四下看着望向他們這一床的熟人同事們,氣得頭昏昏,都顧不上尴尬了,指着周遠峰罵起來,“好端端的,我們哪裡對不住你?你不想過日子了是不是?”
周遠峰見李紅蓮發火,更加來勁,伸手推了她一把:“你走開,别礙我眼!”
周長城一把扶住師娘,忙把包子放在一邊,身上的豆餅碎落在地上,一邊安撫師娘,又一邊安撫師父,給師父遞過去一杯水,頭痛得要命:“師父喝口水,順順氣。
最近廠裡忙,人手安排得緊張,就是白天我不來,師娘還在,晚上我和師哥們肯定都來的,昨晚兩個師哥都來……”
話還沒說完,周遠峰把周長城遞過來的杯子往外推,力度大得把杯子裡的水給溢出來了,灑濕了他身上的被子,又拿起周長城吃了一半的包子丢過去:“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夜裡自己睡得死,根本不顧我的死活。
要你來幹什麼?”
李紅蓮頭腦發昏,但還是看了眼周長城,臉帶質疑,昨天明明交代他别睡太實的。
周長城本就不善言辭,這下真是百口莫辯。
還是旁邊有人看不過眼,替周長城說句話:“老周,昨晚你把人長城小夥子給折騰得根本睡不實,别說長城沒睡好,我們這病房裡的幾個同事全都被你吵醒了。
長城隻是你徒弟,起夜喂水給你扇涼,我看親兒子也沒他這樣孝順的。
”
周長城感激地看了旁邊的同事一眼,又看了眼師娘,可李紅蓮已經扶着腦袋又坐下了,她實在是暈得厲害。
“我訓我徒弟,關你什麼事?你自己睡不好,跟我有什麼關系?”周遠峰強詞奪理,還想搶周長城手上的搪瓷杯砸人,被周長城閃開了。
李紅蓮雙手大力拍打周遠峰那弄濕了的被子:“我的老天爺啊!你一大早的發什麼瘋啊?你是中了什麼邪不成?你病了,我們個個都擔心你,吃不好睡不好,醫生讓你心平氣和養着,不要發脾氣。
我們是哪裡做得不好,你要這樣為難我們?”
周長城也周遠峰這種突兀的轉變給吓着了,真像師娘說的,師父像是中邪,換了個人似的。
可周遠峰不理李紅蓮的哭訴,躺在床上,雙手交叉在胸前,雙眼無神麻木地看着前方,黑眼圈異常明顯,過了會兒才說:“我右腳發麻了。
”
周長城也不顧上哭泣的師娘,忙跑出去找醫生,醫生說若是病人還有手腳發麻、口齒不清的情況,一定要趕緊來報告。
一大早的,那醫生也是剛上班,聽診器還沒戴上,被周長城拖着到了病房,忙亂穿上白大褂,跟着他上樓到公共病房裡看病人,一番檢查下來,隻說還是要住院觀察幾天,該打的針要打,堅持規律吃藥,戒煙戒酒,不能勞累,情緒不要有劇烈的波動。
對着醫生,周遠峰不敢造次,語氣中的客氣顯得弱小可憐,跟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