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變得平和順服了下來,他盯着蘇宣許久,然後才說道:“我需要更真實的效果,我不是在拍電影,我是在拍你們真實的痛苦。
”
蘇宣又平靜地說:“馬導,電影本來就是虛構的故事,不需要這麽真實。
”
馬河東好像一下被蘇宣戳中了什麽痛點,他猛得一拳打過蘇宣的臉,怒吼道:“我就要你們痛苦!我說要你們多痛苦就多痛苦!我拍的就是真實的東西!這是雲潔瑩的紀錄片,這裏面的東西都是真實的!所以你也必須真實的痛苦!”
蘇宣被打得往後仰了一下,他呼吸錯亂了幾秒,捂着他被打得偏移的右臉看向馬河東,馬河東已經被幾個人摁住了,還在用一種很陰冷的目光注視着蘇宣,好似一條被喚醒的毒蛇刺出了獠牙。
“但是……”蘇宣心平氣和地說,“馬導,這不過是你臨時起意加的一段戲,明明就是假的東西,你何必要拍那麽真,你加也不是為了電影,隻不過是為了你自己罷了。
”
“你就是想看我痛苦,想看杜目痛苦而已。
”
人的确可以通過別人的悲慘遭遇和短暫痛苦來獲取快樂,似乎是一種卑劣的競争本能,這種本能裏夾雜着一種慶幸在——【幸好這麽慘的人不是我】。
但這種痛苦是有度的,你或許會因為看到人不小心摔倒一跤而覺得好笑,但你不會看到一個人把腦子摔進釘子裏而覺得好笑,你隻會覺得疼痛。
人與人極度的痛苦會讓人共情,如果失去了這種共情,那就不是人了,是什麽東西不知道,總之不算是人。
就好像是之前蘇宣看雲潔瑩的《小蘭》裏被強迫的那個片段,他會反胃惡心一樣,而看到這個片段起了性欲的人,覺得興奮的人,本質上是對同類的被伐害感到快樂,這種生物并不是人類,是畜生或者更低級的東西,才會對高級的情感共知感到漠然,隻是一頭被欲望驅使的低等牲畜。
當有人以這種極緻的痛苦為樂的時候,當他們有能力折磨別人獲取這種快樂的時候,他們會做出什麽來呢?
蘇宣剛剛就注意到了,當他在演繹那種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當杜目被蘇宣毆打,當蘇宣被杜目提及沈朝挑起怒氣的時候,藏在鏡頭後面的馬河東的那張興奮歪曲的臉。
這種興奮的神情在關芊芊演雲潔瑩受到各種折磨的時候,馬河東臉上也會出現。
蘇宣一瞬間恍然明白了,杜泷和馬河東為什麽要做這些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
馬河東不過是一個惡心的變态,他借着導演的身份,出衆的家世,在擁有了地位之後,光明正大地為自己窺探記錄折磨別人的癖好打上了電影和藝術的稱號,借着嚴格要求演員的幌子來滿足自己內心醜陋的欲望。
而鏡頭下的一切不再是演員,隻不過是馬河東想要玩弄的對象罷了。
雲潔瑩是這樣,關芊芊是這樣,就連杜目小時候也是這樣。
而杜泷居然也欣賞馬河東的作品,縱容他的一切,不難想象這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蘇宣深吸了一口氣,接着說道:“你當年拍雲潔瑩那場強迫戲,你也不過是在欣賞雲潔瑩的痛苦罷了,什麽為了拍電影加戲?隻是拍你自己內心的醜惡罷了,電影才不是這麽低劣的東西。
”
他一點不退地和馬河東對視,沉靜又漠然,好像一個審判者,他平靜說道:“馬導,你不就是一個喜歡折磨別人的痛苦并且記錄下來的變态而已,何必要來做導演呢?”
“真的這麽喜歡看別人被折磨得這麽痛苦……”蘇宣笑起來,他眉眼彎彎,舔去嘴角因為被馬河東打了一拳被咬出來的血漬,“馬導待在陽間幹什麽,去陰間看吧,什麽痛苦看不到啊?十八層地獄裏什麽痛苦沒有啊?”
“馬導,我祝賀你,早日下地獄吧。
”
片場一時寂寂,所有人都惶惶不敢發聲,目光在蘇宣和馬河東之間來回地看。
他們裏面不乏有人偷偷讨論過馬河東這個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但總會有人用【藝術家嗎,腦子都不正常】之類的借口糊弄過去。
真的被蘇宣這麽直白挑開來之後,他們再也無法給馬河東找任何借口。
令人畏懼的同時,也讓人作嘔。
馬河東神色難看得可怕,他手指不自覺地痙攣着,沖上去就想故技重施給蘇宣一拳,但蘇宣之前被砸那一拳是沒反應過來,現在他有準備了,馬河東一沖上來,蘇宣反手就摁住了他的肩膀膝蓋一頂就讓他跪下了,順手還鎖住了馬河東的雙手。
這招是跟沈朝學的。
馬河東掙紮起來,剛想說話,杜目忽然鼓起掌來,他笑出了眼淚,說道:“蘇老師說的真好,但是呢——除了馬導想拍這場戲以外——”
“我也想拍。
”杜目微笑着,“我也想看看,蘇老師失去深愛之人,真實無比痛苦,想要殺人的樣子。
”
“但是呢,我也很懂,我也很了解,這種東西呢,沒有親身經歷過,很難演出來,所以我特地讓馬導,把蘇老師的深愛之人帶進了劇組,我覺得你應該需要他的配合。
”
杜目的笑意越來越深:“然後呢,我剛剛在停車場看見他了,我剛剛給他發了一條短信。
”
“你猜我發的是什麽?”
蘇宣緩緩地放開了馬河東的手,他轉身看向杜目,杜目很坦蕩地打開手機,給蘇宣看了這條短信——
——【沈朝,我給蘇宣加了一場戲,你要過來看嗎?】
發送時間是一分鐘前,蘇宣還沒回頭,就聽到身後有人在窸窸窣窣地低聲交談:
“沈朝啊……他怎麽過來了?”
“找誰啊這麽急,還是跑過來的?”
“沈老師!沈老師!我們劇組不開放的!您找誰啊!”
“沈老師!!诶!您找誰——這兒不能翻!!”
蘇宣聽到沈朝極為冷淡地說了一聲“蘇宣”,蘇宣愣愣地回過頭去看,沈朝單手撐在小洋樓門口的圍欄上,一隻手撥開圍堵他的人群,然後再一群人的驚呼聲中,幹脆利落地翻了過來,他站穩,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不過兩三秒,就鎖定了站在片場中央的蘇宣。
沈朝似乎是發現了蘇宣臉上的傷,眉頭一瞬間就皺了起來,他迅速地大步跑起來,想要攔住沈朝的工作人員從他兩邊被撥開,不過幾個呼吸,這人就為非作歹地跑到了蘇宣身旁。
沈朝單手把蘇宣拉倒他身後,目光冷凝地站在蘇宣的前面,他微微側頭看了一眼自己背後的蘇宣,放低聲音說:“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
”沒等到,先等到了杜目的短信。
“
沈朝擡眸凝視着蘇宣:“你受傷了,為什麽不給我電話?”
蘇宣剛想開口解釋,沈朝輕飄飄地瞥了蘇宣一眼之後,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後,在蘇宣張嘴的一瞬沈朝立刻收回目光,轉頭回去和杜目對峙了,不再和蘇宣交談了。
這是又被他氣着了,看樣子還氣得不清,都在磨後牙槽了,完全就不聽他解釋了。
蘇宣悻悻地閉了嘴,他其實是不想把沈朝拖進來的,蘇宣的打算是先把事情處理清楚了,回去上車再和沈朝說,但誰能知道,杜目這混球一開始就是沖着沈朝去的呢?
媽的,他就知道這貨臨時加戲準沒有好事。
馬河東這個時候已經站了起來,目光陰森森地看着沈朝背後的蘇宣,杜目不緊不慢地開口:“大家不要攔沈老師,沈老師是我請來幫忙的。
”
杜目這話說得不走心,旁邊的工作人員也很少有人信,沈朝一來就擋在了蘇宣的面前,怎麽看也不像是杜目請來幫忙的。
杜目眸光悠悠,似笑非笑地看向沈朝:“沈老師,是這樣的,我們呢,給蘇老師加了一場戲,要蘇老師演出失去這輩子摯愛之人,極度悲痛之下來掐住我脖子,但是呢,馬導怎麽都不滿意蘇老師演出的效果,蘇老師就和馬導吵架了,不得已之下,我們想着,要不要請沈老師過來教教蘇老師?”
蘇宣也被杜目氣着了:“你……”
杜目打斷了蘇宣的話,他的眼神夾雜着一絲怨,和一絲蘇宣無法理解的興奮,帶着一點痛快般報複的笑意,他的目光從沈朝的臉上遊離到蘇宣的臉上,帶着一種很奇異的感情在裏面,好似在羨慕,又好似在可憐蘇宣:“蘇宣,你知道要怎麽……才能演嗎?”
他笑了起來,忽然說:“蘇宣,你知道最開始我不想演杜目這個角色,我給馬導推薦的誰嗎?”
杜目的目光緩緩落在了沈朝的身上,他輕聲繼續說道:“我推薦的沈朝,他和我更像,他和我的生長環境幾乎一模一樣,沈朝比你更适合演我,蘇宣,你以為他是什麽好人嗎,他當初看到了雲潔瑩自殺都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很冷漠地站在一旁……”
“夠了!!”沈朝的反應前所未有的應激,他攥緊蘇宣的手用力到快要捏碎他的腕骨,隻是神情依舊是冷寂的,隻有眼神裏有一簇騰然燒熱的暗火,“蘇宣不需要知道這些。
”
蘇宣愣住了。
沈朝的手顫抖得非常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