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五月初的一天,幽州徐無縣(今遵化)。
此地說起來是屬于右北平郡治下,但過去五六年來,官府基本上管不到此處。
徐無連同旁邊的俊靡縣、無終縣,也就是整個右北平郡位于燕山山區的北部三縣,事實上都處在自治的狀态下。
野人田疇在徐無縣聚衆四五千戶,又在俊靡、無終各聚兩千餘戶,三縣累計九千戶,自結塢堡,生存在南邊漢人官府和北邊烏桓、鮮卑部落的夾縫之中。
無論是當年公孫瓒任命的右北平太守,還是後來袁紹、袁譚任命的右北平太守,都隻能管到以郡治土垠縣(今唐山)為中心的南部沿海地帶。
想讓其統治往北深入燕山,實在是千難萬難。
如今,又是一年盛夏即将麥收之時。
相比于幽州其他地區、被袁曹戰争拖累的慘狀。
徐無等地卻能如世外桃源,享受這幾年的輕徭薄賦和平時光。
最近這兩年河北的天氣并不壞,導緻農業減産的主要因素還是戰亂和徭役。
徐無等地沒有異地服役之苦,百姓勤于勞作。
去年冬天種下的冬小麥如今正在灌漿期,夏日的熏風吹過,蕩起陣陣青中略微透黃的滾滾麥浪。
這雖不如徹底成熟後的金黃色麥浪那般悅目,但也能激發人内心豐收的喜悅。
一個三十來歲留着山羊胡子的文士,腰挎佩劍,策馬緩步在這片綿延的山谷麥田旁,身後跟着數名從騎,也都是佩刀但不着甲。
道旁田中的農夫,看到一行人經過時,都會彎腰緻意,随後就回身自顧自勞作。
這個文士,正是此間的實際掌控者田疇。
今早視察了半天本縣冬麥灌漿的情況後,他心情也稍稍定了些,對左右欣慰感歎:
“今年的餘糧,應該夠多召集百姓操練半個月了。
百姓能習軍紀,鮮卑人才不敢正眼小觑我們。
”
田疇正跟左右閑聊,忽然對面縣城方向,也有數騎沿路奔馳而來。
田疇眼神一眯,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
往常每當他見到信使奔馳如此急切時,不是報鮮卑入寇,就是烏桓來“借糧”,總之這世道,不會有好消息的。
“不要急,慢慢說,這次來的是鮮卑還是烏桓。
”待那騎馬信使來到面前,田疇趁着對方還在喘息,先不緊不慢搶着問了一句。
信使懵逼地看了他一眼,不等喘勻了氣就急急忙忙糾正:“不……都不是,府君,是袁譚把幽州軍權,交給劉備麾下的趙雲了。
是趙雲帶兵來了。
”
“趙雲?來了多少人馬?”田疇也終于緊張了起來。
對于趙雲這樣的将領,哪怕他多年來閑居深山、自甘野人,也是頗知其威名。
更何況,趙雲當年是公孫瓒的手下,劉虞和公孫瓒鬧翻的時候,田疇就知道趙雲是公孫瓒麾下猛将。
田疇長歎一聲:“劉備雖有仁義之名,但他畢竟和公孫瓒那禽獸份屬同門。
如今袁家撐不住了,把幽州交給劉備,也不知會對當年反抗公孫瓒的人,采取何種态度……
唉,原本還想慢慢觀望,這趙雲居然帶兵上門,看來是躲不過了——趙雲帶了多少兵馬?”
信使:“約數十騎,也可能是百餘騎,屯長不曾看得分明,就急切派我來報信。
”
田疇聞言,剛剛還非常嚴峻的表情又瞬間松弛了些:“原來還不到百騎……這倒不用太擔心了,我徐無三縣九千戶,男丁三四萬人。
區區百騎,不可能是武力來迫降我們的,且快回城,看看趙雲有何說辭。
”
田疇便連忙回城,當他抵達徐無縣衙時,還想立刻派人去請趙雲,沒想到趙雲居然已經坐在縣衙正堂上等他了。
田疇臨進門時,才被左右通知了這一情況,不由一驚:“沒有我的命令,你們如何敢放趙雲進城的?”
縣衙的小吏也是無奈,他們畢竟不是正式的官府,很多制度都比較随意。
加上田疇之前也交代過他們,無論對于哪一方的官府派來的人,隻要對方沒有敵意,就不能先得罪,以免落人口實。
小吏便苦着臉解釋:“我們也沒辦法,那趙将軍看似并無惡意,還說隻是來巡視一番,跟府君談判。
我們不敢得罪,他又說他可以不帶兵進城。
我就自作主張,讓他的從騎在城外就地駐紮,我們讓人備了幾壇濁酒,殺煮了一隻豬、羊,送到城外勞軍,隻放了趙雲入城。
”
“這趙雲倒是有膽,敢獨自進城,我且去會會他。
”田疇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
一盞茶之後,縣衙正堂内。
“趙将軍,别來無恙。
十一年前,我記得在薊城時,曾與你有過一面之緣,當時你還隻是一個曲長,沒記錯吧?”
趙雲坐在軟席上,也不起身,隻是對田疇拱了拱手:“田先生好記性。
我此番來,也是受令在身,聽說田先生于亂世之中,保得一方安甯。
但如今幽州已歸屬我主車騎将軍,百姓箪食壺漿、喜迎王師。
先生不仕之心,也該收一收了。
徐無三縣,終究不是法外之地。
”
趙雲平時還是很禮貌的,但今天這種場合,容不得他放低身段。
他是代表車騎将軍的統治而來,豈能對僅僅仗着三縣之地就自治的軍頭客氣?
威儀不可失。
田疇也是被說得微微一愣,他這些年,見過公孫瓒的招攬使者,也見過袁紹的招攬使者,都是客客氣氣的,想要争取他這種中間搖擺力量。
趙雲跟此前的人都不一樣,一方面固然是趙雲位高權重,另一方面,怕是也有“幽州已經太平了,騎牆派已經沒有生存空間了”的考量。
不管事實如何,至少趙雲肯定是很想展示這一點的。
田疇也不好明着抗拒官府,隻能說些場面話:
“将軍言重了,疇豈敢視徐無為法外之地?疇山野散人,得本地鄉老推重,于官府難以管轄之地維持秩序、防範鮮卑、烏桓劫掠。
疇既無求榮華富貴之心,也無戀棧貪權之意。
隻要将軍能說服本地鄉老,重歸官府治下,疇并無所謂——不過,本地百姓,本就是因仇恨公孫瓒濫殺無辜、犯上弑主的禽獸之行,才不甘與之為伍。
便如田橫五百士義不辱齊,雖不願抗漢,亦願隐居海島,不與為伍。
趙将軍想要百姓重歸治下,還是不要用強的好。
”
趙雲聽他這般長篇大論,不由笑了。
不是那種蔑視的笑,也不存在挑釁,隻是那種非常純粹的、對井底之蛙的憐憫的笑。
類似于人走在馬路上,看到旁邊一條小動物跳水溝沒跳過去、然後掉進窨井蓋的那種笑。
“公孫……伯圭是公孫伯圭,車騎将軍是車騎将軍,翻那些陳年舊事作甚。
”趙雲笑夠之後,雲淡風輕地一句話,就給事情定了調子。
公孫瓒畢竟曾是他故主,雖然最後犯了大罪衆叛親離,趙雲不想以官職稱呼他,但也不至于直呼其名,折衷一下那就稱字吧。
他此番來的使命,也是諸葛瑾跟他分别之前,就交代過的。
包括很多應對态度、措辭策略,也都是諸葛瑾反複教過,後來一路上周瑜也跟他排練對抗過一番。
所以哪怕趙雲不太擅長政治,他今天也知道大緻該如何應對。
而且他老婆也跟他一起北上來幽州了,每天在家裡都能跟他排練說辭,或許這就是娶了諸葛家的女人,各方面才智都會有所加成吧。
田疇見趙雲撇清,連忙自辯:“趙将軍說得太輕描淡寫了吧,車騎将軍雖有仁德之名,但他也曾是公孫瓒的同窗,便是你,當年也是他麾下。
我幽州百姓,感懷伯安公(劉虞)恩德,誓死不當弑主之賊治下之民,甯可歸隐,難道也有錯麼!”
趙雲立刻拿出諸葛瑾和周瑜排練好的台詞反唇相譏:“你們若真是感念伯安公恩德,那公孫伯圭死後,袁紹執掌冀州時,為何繼續隐居化外?
袁紹極盛時,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