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甄宅的客人來了又走,似杳杳南飛的雁,劃過寥廓遠天,卻未留下半分雲痕。
待到九月初旬,秋高氣爽的時候,甄堯終得是舉了孝廉,被袁氏辟為大将軍東曹屬。
眼看仕途即将步入正道,他向來平和的心境不由稍起波瀾,未等全然安定下,家中又傳來妻子薛婉有孕的喜訊。
可謂好事成雙,吉祥止止,甄家一掃前些年的沒落頹敗,這時來運轉,到底隻需一點機緣。
母親張氏最是大喜,孩兒報國有門,家族添丁進口,老人家操持了大半輩子,已然知足,于是擇定吉辰,親登章台山,齋戒三日還願。
季蘅也很高興,尤其是自打三嫂有孕後,所有人的眼睛和心思便拴到了那還不算顯懷的肚子上,叫她沒得管束,逍遙快活,外出溜達的機會都變多了,最近總流連于襄玉坊,跟着那些美人學起趙舞。
都說倡家是賤籍,樂伎不過貴介富商的取樂,可季蘅非但不看輕,反而以禮相待。
是因那些身微力薄的蒲柳,各具長處,比宦海裡的什麼朽木糞土,更顯韌性。
其中有個叫王婵的姐姐,看着端莊柔順,身段曼妙翩跹,口才和見解竟是潑辣犀利的,以前似乎家境不錯,念過幾年書。
季蘅喜歡這般态度鮮明熱烈的女子,像燃灼的熾焰,加之舞技出衆,便拜其為師,私底下交了好。
她自己亦是個有天賦的,不過幾日就熟練了一支舞。
玄矶看在眼裡,不禁逗引:“瞧這身段,這臉蛋,哎,惜哉,惜哉!好妹妹,說句不中聽的話,倘若哪日甄氏不幸家道中落了,可千萬記得投奔我這襄玉坊啊,待我親自調弄一番,定叫你驚絕于天下美姬!”
她講話,經常這樣無所禁忌,實則少有惡意,季蘅即便感到冒犯,也不過笑笑:“我閑時玩鬧,胡亂蹈詠,可不敢指望這個吃飯。
”
其實,季蘅最近隻是太閑了,才想着學些什麼打發時間,譬如琵琶箜篌、胡琴秦筝,等等,指不定往後能派上用場。
她在樂器方面亦有天資,但可惜,除卻看書,人是難靜坐住的,左右還是更喜歡跳舞些,喜歡那輕盈漂亮的長裙,以及随着舞姿擺動的明晃晃的步搖首飾。
“千百年來,女子總歸以色事人,”玄矶繼續撩撥,“單憑這傾國傾城的容貌,便不至讓你美玉蒙塵。
”
聽到這樣的“誇贊”,季蘅實在高興不起來,她很清楚“色衰而愛弛,愛弛而恩絕”的道理。
未來無論袁熙還是曹丕,無論娶她還是廢棄她,皆因這張紅顔美好卻易老的臉,當真難說福禍。
見季蘅神色微變,一旁眼尖的王婵不由牽住玄矶的手:“坊主可知莊姜、班婕妤?她們不僅容貌超卓,文采更是不同凡響。
可即便這樣近乎完美的女子,仍逃不過被自己夫君冷落的苦命。
反觀嫫母、鐘離春,有德無色,卻過得順遂。
讓婵兒我看呐,美貌該是最不值錢的福氣!”
玄矶調笑般瞪了她一眼,啐聲道:“呸!爾等自恃美貌,才說得出這種糊塗昏話!瞧瞧,這身上的绫羅綢緞,滿發間的金銀珠翠,哪樣不是用美色換來的?阿婵,你若隻是個貌若無鹽的鄉野丫頭,如今指不定在哪背旮旯兒受苦遭罪呢。
切實好命了,遇着我這個軟心腸的東家,不使客人欺辱你們半分,連工錢也不曾克扣!”
衆姬皆掩帕調笑,最後這句話确然不假。
她們的幸運并非單單生得一張漂亮的臉蛋,而在于遇上坊主這樣護短的好人。
玄矶大抵因為自己年輕時吃過不少苦,如今對坊裡這些孩兒們再三照顧,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
幾個直率開朗的,擁上前貼着她撒嬌,大家都敢揶揄打趣,可見其性格溫藹。
“是,坊主最是良善,于我等皆有再造之恩,哪日誰僥幸攀附了富貴,定要先孝敬您老人家。
”王婵自嘲,“不過,我若真是個命好的,就該學學甄娘子,托生到那些朱門绮戶去,何苦作踐在這裡賣弄顔色!”
“行了啊,我若說上一句,個個都有十句等着,且散了休息會兒,省得把你們渴死。
”話罷,玄矶擺手遣散衆姬,又對季蘅道,“練得這樣久,時辰也不早了,咱們去廂房用會子飯,後晌我還有樁生意要談。
”
季蘅點頭,朝王婵幾位相熟的姐姐道别後,與玄矶兩人挽着手便往前樓走去,邊說着話。
“我啊,”玄矶輕拍了拍季蘅的手背,“打算将這坊子開到邺城去。
”
這兩年她挨風緝縫,委實賺了不少,而這毋極一隅,怕早已填不住那饕餮似的胃口。
“原先還在觀望,到底許都還是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