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品行端方,家世顯赫,河北多少高門望族仰攀,可他偏是個鑽牛犄角的死腦筋,自打遇見了你,便認定緣分,再無其餘盤算。
”
甄堯在榻邊蹀踱,說着說着,語氣又不住變得急躁。
“縱是掘地百尺也尋不到比這更稱心合意的良配,小妹何故推辭?為兄實不明啊!”
耳畔絮聒,盡是不中聽的酸話,季蘅斜靠玉枕,攥緊一方舊帕,盯着所繡的幾截梅枝,有些怏怏無奈:“即便他真心喜歡我,我卻未必喜歡他,若非兩情相悅……”
“且打住,少再用這類老掉牙的套話唬我!”
她不免長歎一聲,轉而婉言:“梅花疏淡,世人皆贊其傲霜鬥雪,可我偏不喜這味香氣,便不想把它種進自家庭院。
并非嫌惡,倘或冬日裡途經一片梅林,瞧着花蕊動人,風姿傲岸,同樣會坦蕩誇羨;伴友踏雪尋梅的雅事亦做過……若仍要追問因由,我實在說不清,隻當是今生無緣,天底下還有如許繁花,總不能個個都喜歡吧?譬如兄長,一樣有無端的偏愛與破例,對麼?”
甄堯以袖拂之,輕蔑道:“不一樣,我可不敢與你相提并論!小妹伶俐,慣有了不起的歪理,假若換成我,凡尊長谕令,便要做兒女的親手種滿什麼狗尾草,也是甘願——倒不是講阿婉她,她像狗尾巴。
”
季蘅差點被氣笑了,确實同這些腦子迂腐的古人說不通。
算他命好,與妻子薛婉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馬,二人在今年暮春締結了良緣,兩情缱绻,十分圓滿。
“既如是,我也不枉談什麼真情實意,讓兄長借口難捉摸。
”她将巾帕一摔,假作傲慢,“隻怪你妹妹心氣高,自诩不凡,此生最怕明珠暗投,除卻當世英雄,再瞧不起旁的樗栎庸材。
那袁熙雖好,到底算不上真英雄。
”
甄堯果然讓這番驕橫的論調怔住了,少焉,端容發問:“你以為當今天下誰能勝任英雄二字?”
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惟使君與操耳”①,季蘅抿嘴,忍住莫名笑意,她繞了繞長垂鬓發,不敢妄論,忖度着:
建安初年,記憶中熟知的許多謀臣猛将猶未展露頭角,且不能先作預言;曹魏那邊的更不興說,省得過幾年再被翻舊賬……
左右思量,才趁趁摸摸吐出三個字:“孫伯符?”
好在甄堯多少也認同,不由得默然噤聲。
見狀,季蘅便趁熱打鐵:“遙聞江東孫策承父遺志,開創功業,有氣吞山河之勢,如此這般,才堪當我日夜思慕的英雄。
”
她佯羞,低鬟淺笑。
甄堯亦忖度良久,終開口:“我再有一問,你觀司空曹孟德可為英雄?”
這位更是經典,煮酒論英雄的主人翁之一,罵不得,誇也不太想誇,季蘅有些為難,最後沒法子,躊躇回了句實話:“奉天子以令不臣,應算吧。
”
甄堯鄭重點了點頭,似乎意料之中,卻又不住慮歎:“方才小妹所提孫曹等輩,一時出挑不假,然而他們大多深具虎狼之心,沽名射利,貪功起釁,決計不甘久居人下的。
值此亂世,無可非議,卻極易招惹禍端,更不能大肆推崇了。
”
此番言論甚是好笑,兵荒馬亂的年代,難不成袁熙他爹就能安分守己,隐世無争?或是解衣卸甲,純靠嘴皮子白撿地盤?
季蘅暗道不妙,我這身處冀州地界的混俗哥哥莫非想做個忠義兩全的漢……哦不,袁氏臣了?往後怕是仕途渺茫了!
又聽他繼續感喟:“枭心,是為不專,不誠。
淑女愛慕英雄,往往從一而終,英雄自也饞嗜美色,總免不了見異思遷,以新歡代舊人。
你年紀尚輕,稚兒心性,崇仰英武氣概并不稀奇。
可男女嫁娶,終究貴在鐘情,一心一意至白首不離。
我與袁熙共事多載,知他秉性,有時優柔寡斷,難成大業,但底蘊淳良,當是托付終生的好郎君。
小妹若肯交付于他,此生無虞矣!”
季蘅捎帶情緒,已聽不進這許多,隻盯着其中一句,冷漠回嘴:“女子何苦從一而終?大家各取所需,好合好散罷。
我可聞說,曹司空的正室丁夫人前不久因長子命喪宛城,要與他和離呢。
”
“不消與我摳字眼,”聽到此番話,甄堯更刺惱了,“這般說來,你倒甯願跟所謂的英雄糾纏瓜葛,也不肯同那尋常君子平平淡淡,偕老終生?”
“如今天下分崩,兵連禍劫,嫁給雄霸一方的諸侯之子,談何安穩太平?”季蘅正色,理直氣壯地駁斥,“再者,你誇他袁熙有千般萬般的好,縱使不假,我也未必因此厚愛他。
我說我思慕英雄,更知一心人難得,莫敢強求。
來日若真命途多舛,遇上個薄情寡恩的,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好了。
可不必強求皓首百年,互相膈應一輩子。
”
“巧舌如簧,好話歹話都讓你說盡了!”
“明明是兄長更理虧!”
“你——”
兩人辯得火熱,看陣仗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連累丫鬟秉燭出來打圓場。
“我的祖宗,這都幾更天了哎?”缦雙那水杏般的眼睛難得惺忪,她嗐聲,“小的們受罪倒無妨,再不睡,恐您兩位作踐壞各自的身子!”
這略帶怨氣的話從一向矜持溫順的缦雙嘴裡吐露,兄妹倆未免慚愧,皆不作聲了,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