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起,袁譚所帶的軍隊一路猛進,勢如破竹,不過半年便掃平整個青州了,他是兵強馬壯,英勇無比,如今正據守海隅待命。
“是好事啊,平定青州大公子當仁不讓,理應居首功。
那另一件呢?”
“這二嘛,也與大哥有關,父帥似乎想将他出嗣給安國亭侯,以承宗祧。
不過,尚弟說此事慎秘,仍待商榷,還是阿母失口透露的。
”
甄堯低頭思忖了半歇,鄭重道:“需得回去一趟。
”
“我明白。
”袁熙卻有些敗興,坦言,“隻是我生來閑散,斷無奪宗的私念,更不願牽扯其中,招緻兄弟阋牆。
”
“如此才對!”甄堯聞之甚動容,“當今局面,韓馥剛誅,又有公孫瓒、呂布、張燕等虎視眈眈,河北猶自未穩,何以南下定乾坤?公子也該多規勸幾位兄弟,莫因一時悖晦,就放低眼界,在緩急輕重上犯渾,若自家無故内耗,反而給了外人瑕釁!”
袁熙颔首,神色略凝重:“茲事體大,我還是明早就動身。
”
可說完,心裡又難免失意,不住歎息。
甄堯知他心迹,拉着寬慰:“并不掙于這一時半刻的,明日等用過午膳,我替公子備好快馬。
至于其它看緣分的事,終究是來日方長。
”
兩人以水代酒,談慰了幾句,亥時夜深,見袁熙愈顯倦怠,甄堯便尋了個由頭,起身告辭。
走前,他往袖口塞了樣錦盒,經過花園時,又使喚小仆折下一段桃樹枝。
秋風過耳,腳底踩踐枯葉發出吱嘎的聲響,正要往那繁柯院去。
“來了,來了!”
叩了多時,才等到應答。
是侍婢绫戈匆促披上罩衫,碎步出來應門,即便面有怨色,這丫頭的嗓音仍然滑利甜潤,仿若早春百靈。
“三郎君?您怎麼偏挑夜半更深的時辰過來?”
甄堯闆着張俊臉,眺了眼某處亮堂堂的窗,卻是半句招呼也沒應,徑直走了進去。
季蘅一向歇得晚,剛喝完桂圓蓮子湯,現下隻穿着湘妃色單衣,趴在幔室的軟榻上看書,倒得七扭八歪。
她聽到外房傳來一陣窸窣聲響,步履又穩重,以為是缦雙或紅枭,便疏懶側過身,閉眼嗳氣:“好姑娘,快幫我捶捶,怪酸的。
”
甄堯滿屋瞟了幾眼,半月沒進小妹住所,四周的陳設物件竟又有了大變化,看樣子平時沒少鼓搗。
他堪堪走近,冷不防笑道:“你總不肯出門見人,整日整夜就這麼胡亂躺着,活該腰背酸軟。
”
突如其來的男聲,委實驚着了季蘅,待她緩過神,嗔目瞥去,果然是自己那乖張尖刻的三哥。
“我當誰呢,又非鼠竊狗盜之輩,這種時辰跑來做甚?通通歇下了,可别指望有人獻茶遞水招待你。
”
“适才——”甄堯不惱,也不甚避嫌,輕率跧坐于榻前的氈席。
父兄早逝,四位姐姐也嫁得遠,家中隻剩這對序齒末尾的兄妹相依長大了,尋常時候男女無别。
“适才我花園閑步,途見小妹院子上方隐約冒着瑩瑩碧光,怨氣煞氣陰氣甚重,不知是何路魑魅魍魉作怪,遂折了段桃木,助你壓邪,好自為之。
”
甄堯存心逗她,直接把那樹枝擱在了她的枕邊。
季蘅托着腮,竊自翻起白眼,更沒心勁多理睬,隻順手換了卷竹簡。
“你不必嫌它晦氣,這桃兒還有别的說法,詩經裡不是這樣唱嗎,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他戛然而止,故意不念完後半句。
委實無聊透頂,季蘅冷冷睨向甄堯,嗤了一聲:“兄長有事,不妨直言。
”
“我找你能有什麼大事。
不過明日袁二公子啟程回邺,咱甄家注重門第,該有的禮數不可虧缺,至少也要親身送人出城,對否?”
她挑眉:“同我講做甚,左右我又不攔你。
”
“休要使性鬧氣。
”
“兄長最要緊的貴客,誰敢混鬧了?”
“哎,裝糊塗你是頂個行,尋常相送罷了,又非逼你奉承獻媚于人!這叫懂禮,稍盡地主之誼。
”甄堯難得對小妹威嚴一回,吓唬道,“不想如今是誰取了冀州,更别提整個河北都快跟袁本初姓袁了,我等皆要仰其鼻息——好妹妹,倒是你厲害,三番五次敢對他親兒甩臉子!”
他深歎了聲氣,從寬袖摸出錦盒打開。
是支嵌珠鑲玉的紫磨金寶簪。
“好在少将軍一向寬宏,從不計較虛文,還總念着你、送些貴重之物。
便是鐵石生的心腸,也該懂得好賴了。
”
聞此,季蘅愈覺委屈,跪坐起身,竟将簪子用力一擲:“這算哪門子的禮?分明是阿兄不講禮!又是宜室宜家的桃,又是及笄許嫁的簪,你們才莫将我當蠢材哄騙!”
她打小就恁無理倔強,别人說東邊好,偏要往西走到黑。
甄堯登時沉下臉,拾起那簪,多少也有火氣,卻見小妹倔着副神情,眼下竟直愣愣滾落幾滴晶瑩似玉的淚珠,美得惹人憐惜,不免又心軟了些。
“你我好好聊一聊,勿再賭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