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隔霧看花。
他老媽在必要時可以很有策略,而石颀卻不容許别人做虛假的表演,甚至都不容許她自己做虛假的表演。
并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她這樣對待……但她也不會對所有人都這樣嚴苛。
他沿着馬路繼續往前走,想去尋找當初他和俞曉絨誤入的那家咖啡店。
他已經不記得店名了,而且直到現在都還關着手機。
他主要是不想聽李理勸說他去修複關系,雖然她肯定會把話術用得比之前更漂亮,但他必須完全獨立地審視這件事。
今天結束以前,他要細細地把這件事梳理清楚,這不止關乎一段戀情,而是今後他到底打算過什麼樣的生活。
他要先确定自己的立場,然後才能決定該怎麼面對周雨和李理,該對洞雲路206号那堆無窮無盡的秘密涉入到什麼程度。
咖啡店應該并不難找,因為它離花鳥市場也很近,并且窗外能看見一個帶花壇的小型露天廣場。
羅彬瀚沿着附近的街道走了大概十分鐘,果然望見了印象中的小廣場。
他沿着草坪間的細路走進廣場内,看見方磚地面的中央有個三米見方的噴泉池,池中漂浮着幾片睡蓮葉,還立着一個笨頭笨腦的烏龜雕像。
他不覺走過去細看,發現烏龜雕像左腳下還踩着塊題字漆紅的石頭,寫着“許願池”。
羅彬瀚探頭往池子裡瞧。
池底淤泥多積,隻有大概七八枚硬币半露在泥中,似乎很有些年頭了。
他不禁沖着烏龜雕像搖搖頭。
這得怪你,他心裡對烏龜說,會走到這地方許願的人多半隻有情侶,而你卻蹲在這裡敗别人的興。
烏龜依然垮着張苦臉守在原地。
這會兒太陽突然從雲裡出來了,羅彬瀚扶了扶臉上的墨鏡,坐到池邊稍作休息,又繼續想他自己的問題。
昨天的事是一場災難。
從短期來說是這樣。
石颀對他說的那番話不無道理,而且非常尖銳。
他還從沒見過她這麼激烈的一面,因此也有點驚詫過度,毫無應變之力。
但經過了一夜休息,現在他的精神已從過度消耗的怠倦裡恢複過來,她的話音也不再令他如坐針氈。
如果冷靜地想一想,石颀隻是用她自己的方式陳述了事實:第一,他回來後始終有點心不在焉,沒把精神放到眼前的生活上;第二,至少在當初表白的一刻,他并不是真的很愛——或者該說很強烈地愛慕她,那隻能算是種混雜了欣賞和同情的喜歡,因此才不願意叫她失望。
這兩點都是事實,她說得一點不錯。
可對于事實怎麼解讀就是另一回事了。
石颀覺得他完全是在逃避,是向往神話而不得,并且永遠都會沉浸在搭救落難公主的浪漫情節裡,這部分卻隻是她自己的解讀,而且是她在極度驚吓和激動之後作出的判斷。
在那種情況下,把一切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完全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那也不代表這就是她的蓋棺定論。
人隻是一種由環境塑造的動物——至少這顆星球上的人都還是,那就意味着他們并不存在什麼與生俱來、不可變更的本性。
如果真有什麼東西能算作人的“本性”,那不過就是由一個又一個選擇積累而成的因果。
是去還是留?是原則還是利益?僅此而已。
他們各自開始的動機也許不夠純粹,可世上本來就有許多事的開頭是巧合使然。
有些父母并非因為想要孩子而生育,結果有孩子以後也仍然成為了好父母;有些人在選擇職業時純粹是随波逐流,到最後竟然也能當作事業去獻身……當然,完全相反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因為,人不能改變一件已經發生的事,他隻能基于當前的情況不斷地作出選擇。
他試着去理解昨天那一刻的石颀:她當然很憤怒——差點就被來曆不明的怪異糖果害死了,還有震驚——他初次看見外星人時難道腦袋就清醒嗎?但最重要的是恐懼,因為她甚至把他比作自己那個坐牢的父親。
這就是她的心結,她最害怕會重蹈的覆轍,讓她把一切事情都往最糟糕的方向想。
但她的恐懼也是有道理的,因為他這陣子實在太飄忽了,全是周溫行那個畜生害的。
在石颀眼中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呢?如果她昨天不揭破一切,他就會繼續假裝很喜歡她,不辭辛勞為她排憂解難。
或許有一天他們會結婚,甚至會有後代,但人不可能虛情假意地表演一輩子,早晚都要暴露出真正的自我。
于是總有一天,當他們的生活變得平淡無聊,連一絲奇迹或浪漫的影子都看不見的時候,他就不會再繼續演下去了。
他又會去尋找新的刺激,放她獨自面對生活,或者更糟糕——他會後悔當初選擇了過平凡的生活,終日想念天外那個離奇、瘋狂、毫無邊界的國度,然後他就會把一切怪在她頭上:這都是為了救你啊,是為了你的幸福我才犧牲了自己本應萬分精彩的人生。
那時她又該怎麼辦?
隻有一個辦法能消除她的恐懼。
他必須作出選擇,并且可能要花數年乃至是十數年來證明這個選擇,證明她昨天的說法是錯的。
誠然,表白的那一刻他沒有那麼喜歡她,可人的感情也是由不斷的選擇積累的,并且也不存在什麼唯一性,不是說他同情她、欣賞她,被她的故事吸引,與此同時就不可能存在愛情。
事實剛好相反,前一種情感會随着相處時間而轉變成後者。
這個選擇要求他作出取舍。
非常明确的取舍。
如果數年之後的某一天寂靜号突然從天而降,想帶着他再去星海中遨遊一圈,他就要毫不猶豫地拒絕,并且必須是完全自願地拒絕,絕不能首鼠兩端。
他既不能一遇到妖魔鬼怪就嚷嚷着自己隻想過平凡的生活,根本不是自願來冒險;也不能在柴米油鹽的日子裡嫌棄生活不夠精彩,恨不得能在凡人堆裡做神仙。
他要告訴石颀他自己的心事,正因人沒有什麼本性,所以人可以成長。
他并不需要靠她來滿足自己做英雄的欲望,因為他也有一個自己的故事。
他自己也有一對婚姻失敗的父母,親眼見證過被浪漫故事和生死激情湊在一起的男女是如何被時間和生活腐蝕的。
他不會在晚年時突然覺得自己了不起到需要幾個服帖溫存的崇拜者,不會把生活的枯燥和身軀的衰老怪在她身上。
因為正像她不願意重蹈母親的覆轍,他也必須要證明自我選擇比所謂的因緣更重要。
他要跨越那個人們覺得他最像的人。
因為那個人完全沉迷于粉飾自我,塑造出來的卻是一個最庸俗最虛僞的神,所以他絕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從今以後,他要真誠地、嚴肅地生活,而不是什麼無聊乏味的生活。
有兩個人走到了水池邊,将他從思緒中驚醒。
他擡頭看了看那兩個人:是一對情侶,正沖烏龜雕像詭異地偷笑。
男的作勢要從兜裡掏硬币,被女的拍掌打掉了。
他們悶笑着走開,隻剩下水面上微微蕩漾的漣漪。
羅彬瀚又低下頭繼續想。
現在他終于感到心境甯和,滿懷柔愛。
他得去找石颀說明情況,這是早晚的事。
昨天他們并沒有把話說死,而且他也不是呆子,石颀仍然非常喜歡他,肉麻點說就是很愛他。
難道還需要什麼證明嗎?昨天他講了那麼多關于外星人和宇宙危機的事,而她剛剛死裡逃生,腦袋裡想到的頭等問題竟然是他的感情不誠——這樣的女人在恐怖片裡哪能活過三集!他不能把她單獨丢給李理,賽博小宣王可不會跟人講究這一套。
總之,石颀早晚會原諒他的,至少他現在很自信。
昨天的事從短期來看雖然是場災難,可對于真正的伴侶來說,從沒沖突過的相處才更危險,那隻能說明他們隻是一起過日子,卻從沒徹底坦露過彼此的價值觀。
假如放到幾十年的時間尺度來看,昨天隻不過是他們真正理解彼此的必要摩擦,甚至可以說是件好事。
固然他有很大的缺點,但也不是沒有優點,比如他很會解悶,再比如他戴着墨鏡的倒影很帥。
可惜今天石颀看不到了。
他今天将以墨鏡型男之姿去找周雨清算。
可是說實話,這會兒他其實也沒有那麼惱周雨了。
因為人際交往的基本原則是相通的:一個人如果有極不尋常的優點,那就難免也會有最為罕見的缺陷。
既然他認為石颀可以因為他的優點而原諒他的缺陷,那麼他也就理應原諒周雨的過失。
而且他也不能真的把赤拉濱的事全丢給周雨去解決,因為這整件事實在有太多難以解釋的奇怪之處,他還是得幫周雨盯着點。
要等到赤拉濱束手就擒,莫莫羅也從月亮上平安歸來以後,他才會正式向那個永光族告别——不好說是不是真的告别,沒準莫莫羅會要求先主持他和石颀的婚禮。
總的來說,故事結局也無非就是這樣了……不過話說回來,那張卡片上究竟為什麼會留着洞雲路的地址和赤拉濱的名字呢?
羅彬瀚一邊思索這個問題,一邊把手伸向水中的倒影。
突然有幾個亮閃閃的東西從旁邊飛過來,先一步撞碎了他的影子。
他定睛一看,發現有三枚嶄新的硬币沉落水中——竟然有人在王八池裡連許三個願望,真是嗜痂之癖——緊接着他看清了第四樣東西。
一顆有點眼熟的貓眼彈珠,内中花紋如金紅色的火焰。
他轉頭往旁邊看。
在不遠處的桂花蔭下立着一個面帶微笑的少年,身穿白色襯衫,背挂吉他琴盒。
是周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