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露天的地方以後,他感覺好了一些。
手腳關節不再疼痛了,隻是像塞着棉花似的輕飄飄不着力,這種體驗他昨天吃藥時就有過。
可不知是不是周雨給的藥比較特别,他的腦袋裡依然很不舒服。
那種眩暈并不令人痛苦或發昏,隻是有種難以忍受的吵鬧。
有東西正在他腦袋裡崩解,就像地震中的建築那樣四分五裂,無數碎塊砸在他的神經上,把原本完整順暢的思緒全抹亂了。
可是這又和腦袋受撞擊時的感覺完全不同,因為這種震動過後帶來的竟然是輕松。
長久以來壓住他的某種事物已經被催毀了。
突然消失的負擔雖然叫他難以适應,但也沒有給他什麼實際的折磨。
他隻是覺得混亂不堪,在正常思考的途中時不時跳出一兩完全不相幹的想法,或是好些個似是而非的記憶片段,就像人走在路上時不斷被飛落的建築碎塊襲擊。
有時他竟能毫不費力地順着新冒出來的想法接着思考下去——他想到為什麼自己曾看見周妤站在某處地方掃地,那是否也是他自己的想象?是和蔡績告訴他的故事混淆了?接着他腦袋裡又湧出一段去醫院探望周雨的記憶,可那似乎是在外地,并且周雨還和他說起過找到了什麼人。
這段記憶似乎不可能是真的,因為他非常确信自己從來沒有去外地探望過周雨。
有好幾段他在梨海市探望周雨的記憶可以作為佐證,可這些事的細節又全都是模糊混沌的。
他越是努力去分辨,就越是搞不清孰真孰僞。
以前,在受阿薩巴姆和莫莫羅的影響之後,他隻是發覺自己忘了許多東西,而現在他卻是記憶豐富得過了頭。
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擁有兩段矛盾的記憶,其中有些肯定是不成立的。
他迫切需要休息,要找一個清淨地方慢慢等待這種混亂消退。
那時他大約就能騰出精神梳理這些記憶的真僞,像剛睡醒的人得過一段時間才能分得清夢境和現實。
在這段時間裡他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和這段混亂記憶相關的人。
于是他一路恍惚地沿着湖岸行走,幾乎忘了自己是如何離開洞雲路206号。
等他在樹蔭底下坐了好一陣,才想起自己應該盡早離開。
他得把那張卡片帶走,放回匣子裡去;還有躺在那裡的三個傷員,不知這會兒他們情況如何。
這時他頭腦中的崩裂感已經不比同周雨談話時那麼劇烈,并且也摸到了減輕混亂的竅門——暫時别去想任何相關的事,别去試圖分辨從腦子裡冒出來的東西,等着這些真僞難辨的記憶自然而然地浮現或褪去。
他開始想今天下午該幹點什麼。
今天下午他不想再跟任何人對質。
他要去幹些無聊瑣碎的事。
現在已經沒什麼危機需要去他應付了。
他要撒開一切去享受生活,把抗擊外星侵略者的事兒全丢給那兩個起着洋名的陸地活神仙。
鬼知道他們這一通折騰是在搞什麼。
如今回首往事,他必須承認李理雖也是個混賬,她的建議倒确實是為他着想。
今天下午他就要着手實施:眼下夏暑近尾,秋爽在望,氣候依然溫暖,慶典依然衆多,他晚點就可以打個電話給石颀,邀請她去馬耳他、西西裡、聖托裡尼或尼斯……好吧,石颀這會兒恐怕不願意走那麼遠。
她母親的命剛被醫學新技術從閻王手裡搶回來,大概又能多撐上兩三年。
不過如果他實實在在說自己很需要陪伴,大約他們可以先找幾名護工幫忙,再去西南的群山綠水裡住上一兩個星期。
他認識幾個護工很靠得住,當初南明光做肝髒手術時就用了他們,這樣石颀的弟弟也可以喘口氣。
他們沒準也要帶上他,當然還有俞曉絨。
回到秘密工房的路上他就靠想着這些來打發時間。
他還是找回了那輛非法獲得的自行車,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回走,稍有不适就停下來休息。
現在他也沒什麼可着急的了,李理肯定已經收拾了殘局,等他回到那裡時等着的隻将會是她全新的動人說辭。
說實話,他還真有點好奇她會用什麼話術來應付眼下的情況,畢竟周雨會玩的套路對他實在有點爛熟了,而小宣王多半能整出點新花樣——不過還是算了,他今天實在沒精神再跟她鬥智鬥勇,正好他手頭這張卡片能叫她暫且老實。
可他還是小瞧了李理。
當他在一個小時後走進工坊裡時,那三個被電磁炸彈撂倒的倒黴蛋已經不見了。
除了依然在原地敞開的匣子,房間裡隻有一個坐在行軍床上逗鳥的老頭。
他應該有五十歲往上了,頭發仍然烏黑,隻憾頂蓋略見斑秃,鼻頭和臉頰都紅得像抹了胭脂,身材很短,微微的啤酒肚從白色棉開領衫下露了出來,不過身上打理得倒很整潔幹淨。
除了兩條過分健壯的胳膊,類似形狀的老頭在公園裡随處可見。
羅彬瀚剛走進室内,他立刻滿面笑容地從行軍床上站了起來,肩膀上的鹦鹉也歡喜地撲騰起翅膀。
“回來了!”他熱情地對羅彬瀚說,“可算回來了。
不好意思,我擅自進來坐下了。
外頭的太陽毒得很,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不好受啊。
來,坐,請坐。
”
羅彬瀚在門口停住腳步,打量這個素昧平生的訪客。
曾經由蔡績代管的鹦鹉正站在對方肩膀上,瞧見他時也隻是高興地叫了兩聲,又繼續啄食老頭手裡的花生仁。
“它跟我可親熱了。
”老頭得意地說,“這個小東西是帕阇尼耶養着的,不出三天就已經跟着我了。
它滑頭得很,曉得我是整個基地裡耳根子最軟的人。
”
羅彬瀚使勁按了按太陽穴,仔細打量了對方幾眼。
這回他留意到老頭捏花生的手掌上滿是繭子與疤痕,身闆站得像鐵柱一樣直,眼神和藹卻靈活地觀察着他的臉和腳。
他控制住所有本能的小動作,臉上也露出笑容:“您是?”
“唉,我不能提本名。
”老頭說,“我這把年紀的人還得遵守這樣異想天開的工作制度……别見笑,叫我拉杜莫斯吧。
”
“你好啊。
”羅彬瀚說。
他略算了算時間,心知這事和周雨沒什麼關系。
“你是那個什麼帕阇尼耶派來找我的?”
“啊,不,我是替另一名董事來見您的。
您心裡也有數。
她認為您很可能抗拒跟她談話,所以指派了我等在這兒代為轉達。
”
羅彬瀚不太想再兜圈子了,這會兒他的腦袋轉得很慢,隻盼着能把李理和周雨一起丢到高靈帶牽引井裡去。
“她想跟我說什麼?”他直截了當地問,“道歉?免了。
解釋?叫她等明天吧。
”
“啊,那我隻好直奔主題了。
她提議給您一個補償。
”
“真新鮮。
倒好像她欠我什麼似的。
”
老頭的笑容分毫不改。
“她的原話我都記下來了,”他從棉質運動褲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眯着眼睛念起來,“将為卓雯曼女士——即石颀女士之母提供本機構名下所有慈善基金會最高規格醫療援助,并轉入歐洲分部進行專門治療。
為方便其家人就近陪伴,可提供兩份對應長期工作崗位及無償助學金。
”
羅彬瀚沉默了一會兒。
“她挺大方的。
”他說,“這倒是真得謝謝她。
”
“啊,她說您不必和她客氣。
她理應出一份力,為你們過去的情誼與您慷慨的幫助。
”
“我沒幫她什麼。
”
“這我不清楚。
”老頭笑容可掬地問,“那情誼呢?情誼總是有一點的?”
“她到底想要什麼?”
“我的委托人特意要我向您強調,她絕不是打算逼迫您做什麼。
”
羅彬瀚沒有什麼反應。
如今他已經比一個月前更了解李理了,至少更摸得出她會把重點放在哪個階段。
李理在真正采取行動時可從不幹多餘的事。
他索性給對方提提詞:“隻不過?”
老頭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鹦鹉翅膀。
“隻不過,”他接着羅彬瀚的話說,“如果您覺得時機合适,也可以陪同那位女士一起去休息幾個月。
您的傷勢正需要不受打擾地靜養一段日子,精神恐怕也得花些時間恢複——這是她出于友情而向您提出的請求。
因為您看,再涉入接下來的工作對您的健康是完全有害的,可她擔心您會因為一時賭氣而采取極端冒險的行為。
”
“真是位好朋友。
”羅彬瀚說,“今天大家對我都非常坦誠啊。
那我就問一句,假如我就是不走,她打算怎麼辦呢?”
“那她什麼也不做,先生。
”
“什麼也不做?”
“是的,是的!她什麼都不會做,不會采取任何方式威脅您或您身邊的人。
即便您不願意陪同那位需要照看重病母親的女士,決定要讓她獨自前往異國他鄉;或者幹脆,您也可以拒絕這一項補償條款,讓這位女士的母親留在本地治療——我個人就不覺得咱們這裡的醫療水平有多差勁,先生,我的委托人也和您一樣年輕,很有沖勁,我不客氣地說,也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總覺得自己的東西就是最好的,一點也不尊重老一輩的經驗!她的主意非得是最好的,她控制的私人醫療機構當然也得是最好的。
不過這可不一定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