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
她眼中閃爍着淚光,是因為一切都進展得太好了——手術非常成功,或許能多給她母親帶來兩三年不算太痛苦的生活,而後的治療計
劃則要走一步看一步。
這結果可能算不上是皆大歡喜,但對他們熬過那一天是很夠用了。
石颀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地要他也别出事(她是怎麼知道的呢?或者隻是純粹的直覺?)。
羅彬瀚也保證他不會有什麼事。
他已決心要全勝。
而既然要全勝,事前總想着戰敗的事難免會破壞他的好運氣。
羅彬瀚覺得自己必須保持這種心态到最後一刻,否則就很容易幹出蠢事來。
于是他決定不把這最後一天當成什麼特别的日子。
他将辦公室裡的門鎖死,把按摩椅搬到窗前,一邊喝茶一邊曬太陽。
這幾天的天氣太好了,叫人覺得不趁機曬曬太陽實在浪費。
而且今天是星期五,可能是一星期裡最振奮人心的日子,就連遠方馬路上芝麻粒大小的行人瞧着都很開心。
或許今天整個世界隻有南明光不開心。
羅彬瀚拍拍胸口,對自己說最多也就是五天而已——那正是老東西逼着功臣們提前退休的報應呀!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環,他萬萬不能***去妨礙南明光的修行。
他說服了自己,繼續心安理得地喝茶。
窗外的天是種濃得快沁出汁液來的寶石藍色,雲層都被建築物擋住了,唯有偏遠角落裡露出一隻挂飄帶的大型熱氣球,可能是某家商場的廣告宣傳物。
它鮮紅的色澤在藍天底下顯得特别可愛,飄帶上還有字,但在羅彬瀚的位置上看不全,隻能認出有「東來」這兩個字。
是什麼東來呢?紫氣東來?福氣東來?不管怎麼樣,他心裡覺得這算個好兆頭。
「東沼島,」他把茶杯湊到嘴邊,「可我在那島上沒看見有什麼沼澤。
他們幹嘛起這麼個名字?」
「嚴格來說,我們之中您才是真正的本地人。
」
「我是梨海市長大的,又不是在白羊市。
那地方隻有大老遠來的人才愛去——遊遊城市嘛。
」
「那麼,至少您該聽說過古代将軍在沼澤裡迷路的故事。
」
「你是說白羊市名字由來的那個故事吧?有個将軍帶着部隊在沼澤迷路了,按放羊老頭的指點翻過羊背,然後發現時間過去了五百年。
」
「是的。
按照我搜索到的情況,"東沼島"有着相同的傳說來源:當将軍翻在羊背上時,他遠遠地望見沼澤東面還有一個小島,島上雲霧缭繞,隐約看見聳立的高樓與盤旋的複道……」
「高樓上還有兩個男人在決鬥呢。
」羅彬瀚說,「一個拿着激光槍,一個爪子像死人。
」
「您依然堅持他有一個完全不像狼人的原型,對嗎?」
「沒錯。
而且說實話,我還對他的真面目有那麼點好奇。
他要是肯在死前給我來一段回憶殺就好了。
」
「我的意見是:如果他想給您展示生命最後的回憶,您應當充分利用這段額外時間把他丢進最近的焚燒模塊,然後盡可能快速地撤離核心設施,而不是嘗試和他談話。
容我直言,您每次和他交談的結果都不能算是很樂觀。
」
「咱們走着瞧。
」羅彬瀚丢開茶杯,「我早晚叫他主動把嘴套子戴上。
」
「還是請您别在他面前提起我們的終極目的地。
」李理說,「如果您還記得,目标盡管不具備嚴格意義上的讀心術,卻很可能識别出您在何時何地抱有強烈的敵意。
他同樣可能注意到您提起東沼島時發生的心理變化。
」
這是個有些道理的提醒,因此到第二天坐上開往白羊市的專車時,羅彬瀚主動拉着小容坐到了最前邊,跟坐在最深處的周溫行一句話也說不上。
他也向小容講了那個白羊市名字由來的傳說,自然删掉了和「東沼島」有關的部分。
他這樣做并不怕引起任何人的疑心,因為「東沼島」這三個字從未出現在他們旅行安排裡,就連本地人也未必能叫得出來。
大部分人認識的地方叫做「東偃島」。
自白羊市的漁舠灣往東,那一小串列島都林木秀美,
峰岩峻奇,或者有寶石色的豔麗玻璃沙灘,或是在島山中的古廟幽祠裡藏了名人留贈的字畫詩文。
還有已然投入旅遊業懷抱的漁村,那裡的漁民早學會了怎樣應付大驚小怪的旅客,也和三令五申的管理部門達到了平衡,因此罕見再有把外地遊客放到海上索要小費,或是把本地常見魚賣出十倍高價的現象。
這些都是十幾年前的回憶了。
那時羅彬瀚自己還得穿着印花襯衫和深藍色卡通拖鞋,亦步亦趨地跟着大人們來。
島上的漁民帶給他的印象很不好。
他們黝黑粗糙或帶有紋身的皮膚;報價讨時假裝熱情卻暗藏冷漠的聲調;還有當釣魚新手們滿頭霧水盯着空蕩蕩的魚鈎,搞不明白魚餌怎麼就被吃光了時,他們那種不動聲色的嘲弄的目光……那些半遮半掩的惡意對一個小孩來說實在不好應付。
但如今情況不同了。
時代變了。
人也變了。
漁民中有更懂得新時代的年輕人。
他們也上網,不知怎麼其中的幾個竟然為李理工作。
當羅彬瀚困在「鬥獸場」裡時,他們偶爾會駕着電動船來給他送水和食物。
他們的外表還是漁民的粗犷,然而目光精明,笑容狡猾,并不打算靠着把幾瓶礦泉水十倍價賣給羅彬瀚來發财。
他們不像李理的「施工團隊」那麼守紀律,會不動聲色地打聽那座尖鐵塔是用來幹嘛的,但也足以刷新羅彬瀚對舊漁村的印象。
現在這裡是真有些生意人了。
但,比漁民的變化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變了。
他已經是個大人了。
那種曾經令他害怕的故作熱情的虛僞腔調,那種不動聲色暗含嘲弄的惡意目光,現如今也同樣會出現在他自己身上。
人很難去害怕那些自己熟悉的事物,更何況他還身懷利器,又頗具家資,比漁民有更大的本錢去幹更糟糕的爛事。
他的骨頭比幼時更堅固,血液卻比幼時更冷,頭腦中已滲入孩童們常常視若無睹的陰暗色彩。
他自己就是他小時候會害怕的那種人。
并且,他還要再進一步——漁民們的手段不過是為了要賺取錢财,他來此是為了完成一場謀殺。
車輪碾過通往白羊市的公路。
這條路他曾經開車帶着莫莫羅走過,一起去生态濕地送别寂靜号上的其他人。
在途中他們談起白羊市的傳說、紀末之花和糖瘾,直到最終再也無話可說。
而現在車廂裡滿是他的笑聲,與實習生們興緻勃勃滔滔不絕的談話。
「傳說是這樣的,」他不知幾遍講起了那個老套故事,「有個迷路的将軍,被沼澤裡的老人指點,要翻過白羊的背……」
坐在他後頭的是那個風格幹練、喜歡跳舞的方姓女孩。
羅彬瀚在初次會面時就先和她打過招呼,然後才輪到他在糖城認識的老朋友。
如今他已記住她的全名了,起得也挺有趣的,叫做方秾。
她是個喜歡在戶外活動的人,對這次旅遊的态度也最積極。
眼下她把胳膊搭在羅彬瀚座位的靠背上,半是主動捧場半是自己來勁,很有興緻地聊着東偃島的故事。
「那将軍在羊背上朝東望,」羅彬瀚說,「看見東面海上仰躺着一個巨人,就管那裡叫東偃島了。
」
「那雲珠島呢?」
「呃,那将軍在羊背上朝東望,看見東面海上漂浮着巨大的寶珠——」
「怎麼老是這個将軍!」方秾揮手笑着,「跑到哪裡都有他的份。
他到底在白羊背上看到了多少東西?」
「要不然怎麼會花了五百年?」羅彬瀚說,「你當他一直在羊背上睡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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