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夏季入伏後還這麼涼爽的日子已經很少見了。
在羅彬瀚的記憶中,至少要往前翻***才能有類似的印象。
但那時他的暑假還經常是在外地的山間或鄉野度過的,所以那也不一定是梨海市的好天氣。
而眼下,冷熱氣流形成的暴雨已經過去,大部分雲團卻沒散,陣陣來自海上的季風吹過,叫人油然生出奔向戶外的渴望。
值此佳時,羅彬瀚終于從他這一場大病裡痊愈了。
他的氣色雖還不見全好,然而興緻高昂,盛情邀請仍在進場期的審計團隊去白羊市來一場海邊三日遊。
這次招待是完全由甲方買單的,因此大部分審計員都很樂意。
在一個多月的連續工作以後,他們瞧上去倒也沒比羅彬瀚健康多少。
其中有個别不識好歹的乙方還妄圖抗拒戶外團建,躲在五星級酒店的舒适客房裡睡安穩覺,羅彬瀚叫酒店櫃台直接把他們的房間給退掉了,隻留了一間擱行李,三天後再重新開房。
這下誰也跑不掉,除非他們願意自掏腰包去外頭住。
他還叫上了小容。
本來沒打算叫上這丫頭,可南明光在動身去法國以前特意把他叫去談了一次話,讓他最近少出遠門,至少不應該孤身出門,或者和不清楚底細的人一起出門。
他這段時期的接連不順顯然已傳進了南明光耳朵裡,要不是南韻瓊在一次胸痛引起的體檢裡發現自己确診了惡性肺腫瘤,老東西絕不會在眼前這種氛圍下松開握緊的五指山,把整個攤子甩給他,自己則連夜訂了機票,千方百計要在進行複查前趕到獨生女身邊。
羅彬瀚親自開車送他去的機場。
當他見南明光始終一言不發,隻在車上沒完沒了地抽煙時,他感到頭皮上有陣陣揪緊的刺痛,那是輕微的罪惡感混合了嗆人的煙味,正沿着感官神經鑽爬進他的思維裡。
可是隻要一想到最遲五天以後,南明光将會灰頭土臉、邋裡邋遢地坐在法國某家醫院的候診室裡,對這一次徹頭徹尾的誤診烏龍事件大發雷霆,他的頭皮突然就不難受了,每個毛孔都十分通暢。
送走南明光以後他立刻把自己關進辦公室裡,腦袋埋在身前,伸手緊緊捂住嘴巴,在無人之處盡情表達自己的傷心和慚愧。
「您應該清楚我們這是迫不得已的。
」李理說。
「對,對。
」羅彬瀚用手蓋住整張臉說,「是不得已——我——我——我真的特别特别的難過——」
「您需要獨處幾分鐘調節情緒嗎?」
羅彬瀚使勁地張開嘴吸氣,吐氣,再吸氣。
「不用。
」他緩緩地說,「我能憋得住——我的意思是,我能克制住,悲痛。
嗯,悲痛。
我這樣對他,是,不得已的。
我也很,為難。
」
「或許您可以想想那位醫生的立場。
他幫助我們轉移視線是冒了巨大風險的。
」
「對,對。
我知道。
他可能會,會丢工作。
」
「并且慶幸他得罪的并非本地豪族。
」
羅彬瀚沒有立刻應聲。
等他好不容易可以順暢地說話了,這才回答道:「他沒那麼無聊,真的。
我估計他也沒有花時間打官司的心情。
等複診的結果出來,他馬上就會回來盯着我——不過我确實很好奇那醫生為何要幫你。
」
「我自認為是很擅長說服人的,尤其在情報充分的前提下。
」
「可你說服的人未免有點太多了。
」羅彬瀚指出,「說到底你不過是個沒有實體的電子幽靈。
要是他們不願意聽話,你又不能順着網線去把他們掐死。
這世上真有那麼多人在電子設備裡藏着絕對不能見光的把柄嗎?」
「用秘密威脅絕不是一個成功管理者該運用的最佳手段。
」
「那你叫他怎麼願意為我們這檔子事丢掉他多年的事業呢?」
「因為我能提供更好的機會。
」
「怎麼做到的呢?」
「您現在還是不涉入無關的商業事務為好。
」
羅彬瀚隻是搖搖頭。
他并非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實際上早在他瞧見那幫配合默契、紀律嚴明的家夥——卻隻被李理極其随意而籠統地稱之為「施工團隊」——他就很清楚這不是能在短短幾天内随便撒上幾筆錢,就能從莊稼地裡自動搖出來的班子。
這幫人職業技能娴熟,嚴格遵守安全規範,不趁機偷工減料,甚至在短暫的休息時間裡也不會随便說話,那時他就明白這肯定不是一筆簡單的市場交易,因為這根本不是現代市場裡無比松散的雇傭勞動關系能夠正常達到的組織度。
這得使上人脈、經營、權力,或者别的許多東西才能辦得到。
這就是為什麼他在放出李理前從未料想過她有這樣大的本領。
因為李理終究是一組沒有形體的數據,而在他印象裡,網絡數據在這個星球的人類社會裡尚且隻覆蓋了部分領域,通常還是不怎麼危險的那部分。
要麼他的這個觀點從根本上就是錯的,要麼李理運用了某些更不尋常的手段。
她不想讓他知道隻能說明這些手段很可能是不大光彩的,會叫他在那座鬥獸場裡步履遲疑,頭腦紊亂,輸掉這場本來就勝算不大的戰役。
她顯然很希望他保持對任務目标的絕對專注,他自己也一樣。
于是,他假裝不知道這裡頭或許有别的代價,把它們全交給李理去應付,然後告訴自己這些事現在都和他沒關系。
目前他在這方面保持得不錯。
隻有很少的一些時刻,當他的精力枯竭,意志也薄弱的時刻,他會想起蔡績的故事。
他會不由自主地做起白日夢,幻想等他搞定了周溫行,過上了最安生最無聊的日子以後,突然有一天會有個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在午夜時分打碎他卧室的窗戶,拿槍指着他的腦袋,向他揭示一樁他從來不知情的罪惡,然後宣布要對他實施複仇。
那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既然羅嘉揚幹的好事會報應到他頭上,李理為了消滅周溫行而采取的行動當然也有他一份。
他很快就丢開了這些幻想,不,是狂想。
其實沒有任何證據說明李理幹了什麼超越底線的壞事,一切不過是他自己的疑心深重,捕風捉影。
于是他閉上眼睛,專心去想南明光回來時的樣子。
看那老東西吃癟準會是件非常搞笑的事,如果那時候他還在的話。
「我們得想個辦法。
」他說,「弄個證明什麼的。
如果我回不來,最好叫他知道這一切跟我們認識的人沒關系。
他真正該小心的是天上的事。
」
「您希望我将真相告訴他?」
「你自己看着辦吧。
要是你覺得那老家夥有救世主之姿,把我的槍和匕首給他也成。
」
「我恐怕這不太合适。
」
「别小瞧他。
」羅彬瀚說,「他才不會被你吓着呢。
那老東西可懂這一套了。
據說他年輕時是個什麼理科狀元,還專門搞過什麼機器人小組。
」
「我們暫時不以您的落敗為前提去做計劃,好嗎?」
「少來了,你肯定早背着我想過。
」
李理始終不在這方面的話題上搭理他,或許是不希望給他留下太多「如果我這次死了」的想象空間。
羅彬瀚也并不是真的對這事兒特别悲觀。
他什麼也不想,更懶得去問她有沒有估算過勝率之類的。
估算一場生死決鬥的勝率就像考完試後再去跟周雨對答案那樣無聊——既不能避免事情發生,也無法使結果變得更好。
這已經是他出發前的最後一個下午了。
他沒有再去和俞曉絨或石颀告别,搞個什麼決戰前的最後溫馨回憶。
一方面,這麼做太刻意了,俞曉絨事後肯定會起疑的;另一方面,他确實跟石颀保證了要把自己的事情搞定。
當她母親的手術順利結束時,他們幾乎是依偎在了一起,害得她趕回來的弟弟頗為尴尬。
但那已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