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對岸的白色廠房裡走出七八個人。
他們大都穿着一個樣式的藍色工作服,隻有兩三個穿襯衫的,胸前挂着像工牌的卡片。
羅彬瀚極力遠眺,想看他們出來是不是要搬什麼東西,結果這夥人隻是零零散散地分開了,在草地或噴泉邊打着電話、聊着閑天。
他又瞧了眼時間,已經到了适合午休的時間。
“你看得出那幾個人是做什麼的嗎?”他問李理,“那幾間工廠是幹什麼的?”
“我不知道,先生。
那裡面的重要設施使用獨立的内網系統。
”
“那幾個人的手機呢?我瞧噴泉旁那個像在跟人打字聊天。
”
“我需要先找到她。
”
“這些人就在你眼前啊。
”羅彬瀚納悶地說。
“從光線傳播的角度,是的。
從數據世界的角度,他們隻是整幅幕布上的幾根線頭。
您能再靠過去些嗎?”
“怎麼?靠得近了會有信号?”
“是的,您可以去與他們聊聊天,在藍牙夠得着的距離裡。
也别把攝像頭遮住,我想要些額外的社工信息。
”
羅彬瀚隻得站了起來,拍掉皮鞋與褲子上的草屑。
“你也沒有那麼無敵嘛。
”他抱怨說,“怎麼回事?當年你可是一下就癱瘓了整條街的交通。
我還以為電子世界任你遊呢。
”
“找到一條街上的固定交通信号燈是很容易的,而您眼前的建築幾乎是一座孤島。
他們使用内網,而且我想建築内有信号屏蔽器。
”
羅彬瀚警覺起來。
“這正常嗎?”他問,“什麼樣的工廠需要裝信号屏蔽器?”
“我看見過您上兩周和業務部門的聊天記錄,你們也讨論過是否在某些樓層安裝這類設備。
”
“對,但那是他們準備裝在廁所裡的。
”羅彬瀚說,“我可不同意幹這檔子事。
萬一我們要在廁所裡做掉那家夥呢?”
“對于某些更看重機密的商業項目來說,他們也會嘗試保護自己的重要區域,這并非罕見。
”
他和李理對“罕見”的定義顯然不大一樣。
“随便你怎麼說,反正我不相信信号屏蔽器是正常商業行為的一部分,”羅彬瀚邊走邊說,“别跟我講安全規章那一套,你知道多加兩個彙報流程會讓安保部跑掉多少人嗎?現在你還想叫他們上班時不準玩手機。
”
“我提議提高薪資試一試。
”
“别淨說笑。
”羅彬瀚說,“我到那裡該跟他們說點什麼?有什麼話是你想讓我套出來的?”
“您不必問他們的名字或職位,随便說什麼都行。
隻要别讓他們把保安叫出來。
”
“踩點子去咯!”羅彬瀚說着整了整襟袖,加快腳步繞過湖岸。
他走到半途時,大部分出來透氣的人都已回去了,大約是去吃午飯,隻有噴泉邊的那個人還在埋頭盯手機。
廠房周圍有稀稀拉拉的白漆矮圍欄,可是造得很敷衍,看樣子壓根沒打算在這片荒地上攔人。
幾條沿湖鋪就的磚道直通向廠房門口的空地,那空地上的草坪倒修剪得很齊整,與湖岸叢生的野草泾渭分明,能叫人一眼看出來是進了私人領地。
早在羅彬瀚踏進空地以前,噴泉旁的人已經越過圍欄望見了他。
羅彬瀚也瞧清了她的長相。
她大概有二三十歲,穿着黑色的窄腳褲與雪紡襯衫,短發齊颌,正捧着手機打字,臂彎裡挂着一件藍白色的長衣服。
最初羅彬瀚以為那是件色調挺另類的薄風衣,可等他走到近處才看出來它竟然是件大褂。
除了顔色稍帶點藍,就和周雨家裡那件差不多。
他隻瞥了一眼,假裝沒怎麼在意,專心在尋找什麼東西的模樣。
拿着藍白色大褂的女人已經把手機放下了,但沒直接走開,而是繼續站在池邊盯着他。
等羅彬瀚走到近處時,她直接問:“你有什麼事?”
“噢,我在找個地方。
”羅彬瀚說,抓抓腦袋,沖對方露出疑惑的微笑,“我是外地來的,記得這裡好幾年前應該有個廢棄的船廠,你聽說過嗎?我想應該就在這湖附近的。
”
“你找那個幹什麼?”
“我有個幹這行的朋友托我來看看。
”他打量着那幾棟白盒子似的建築,看見入口旁就是保安室的窗戶,人頭在後面晃動,“我有好幾年沒來梨海這兒了,感覺變化挺大的,連這裡都沒那麼荒了。
不過,我想你們這個房子不是用來造船的吧?”
“不是。
我們是做醫藥的。
”
“跑到這種地方來!”羅彬瀚說,“難道因為地價便宜?可你們上下班多不方便啊。
我也是開車找過來的,一路上連個便利店也找不着。
這兒風景倒是還行,還給你們弄了個小噴泉呢。
”
他對着那個噴泉打量了一圈。
“奇怪,”他繞着池子走了一圈,“這水池上的雕像是個什麼?大梳子上插了兩把小梳子?”
拿大褂的女人笑了。
“那是個蛾子……我想是蠶蛾,是設計得有點抽象。
你說的小梳子是羽狀觸角。
”
“啊,你這麼說我就看出來了。
那它底下這個大梳子呢?或者這表示它向上起飛的運動線?”
“是說這象征基因鍊。
”
“這可一點不像了。
”羅彬瀚評價道,“像珠簾串子,最多有點像張網。
而且幹嘛用蛾子串在上頭呢?”
“說是紀念實驗動物的意思。
”
“那就該是小白鼠啊。
”
“昆蟲的成本低啊。
”那女人說。
羅彬瀚佯裝震驚地看着她,她笑了兩下,低頭看了眼手機屏保上的時間。
羅彬瀚估計她是要進去了。
“好吧,”他立刻說,“所以這附近到底有沒有類似船廠的地方?或者至少像個廢棄的工廠?還是它終于拆除了?”
“我不知道。
我也剛調來這裡不久。
”
“你之前是在哪兒?”羅彬瀚冒險問了一句。
涉及到具體信息,對方隻是笑笑不回答。
“這地方是終于準備重新開發了?我倒看見路上有好幾輛卡車。
”
“可能是吧。
我不怎麼在這裡逛。
”
她轉身向廠房的方向走去了。
羅彬瀚隻得問:“你知道附近哪裡有便利店嗎?”
“你往南邊走幾公裡試試吧。
”她遠遠地替他指了個方向,“那裡有幾家包裝廠。
”
她走進了裝着鍍膜玻璃的大門後。
門旁的隔間内,門衛的臉隐隐露在窗後,正盯着噴泉的方向看。
羅彬瀚知道他最好還是别繼續待在這兒。
于是他最後又盯了那噴泉上的飛蛾雕像幾眼,轉身朝南邊去了。
等走到門衛不會再對他感興趣的距離後,羅彬瀚晃了晃手機——他剛才一直就把它抓在掌心。
“怎麼樣?”他問,“你撈到點什麼有用的?”
“看您如何定義有用這個詞。
”
“這裡是0206全新打造的邪惡秘密基地嗎?”
“顯然不是。
”
“那它是什麼?”
“依我所見的部分,”李理說,“這是一家醫藥企業的研發部門。
”
“可那雕像是怎麼回事?”
“什麼雕像?”
“那噴泉上的雕像啊。
你瞧,他們搞了個蟲子在水池上。
”
“或許您有些對蟲子的個人情結。
在我看來,這沒有問題。
”
“沒問題?怎麼會有醫藥廠想和蟲子沾邊?”
“您是否意識到殺蟲劑也是醫藥公司業務範圍?”
“那隻會讓我更加不能理解。
”羅彬瀚說,“這就像黃鼠狼給雞立功德碑。
”
“我真希望不必告訴您這點,”李理依然禮貌地對他說,“我們一直在嘗試從昆蟲身上提取藥物成分,而且我們與昆蟲的免疫系統在許多機制上都是很相似的。
”
“好吧,就當我小題大做。
可它建的地方也太巧了。
”
“我檢查了這幾年的市政開發計劃。
他們正想在這裡引入投資。
如果您再往西南方向走一點,應當能看到去年新建的一期工廠群。
”
羅彬瀚聳聳肩膀說:“來都來了。
”
他們最終還是開車去了。
果然有一片新建的工業區,占地大約有幾百畝,人還不是很多,但已經有點熱鬧的氣象在了。
羅彬瀚隔着馬路遠遠地望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的确變得疑心深重。
他看見卡車上載着花木,馬上就想起蔡績所說的怪藤;看見哪一處煙囪冒出了帶點顔色的煙霧,就總要琢磨那是否暗藏了另一個世界的秘密。
他對蟲子的事也許是太敏感了。
他又想了一會兒。
被選中的人是羅得,羅得來過梨海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再盯盯那個地方好嗎?”他對李理說,“搞搞清楚它是什麼時候建的,那裡頭都在幹些什麼。
”
“我會試試,但我不建議您把精力放在它身上。
”
“那我就撒手不管了。
”羅彬瀚說,“我要去盯着我公司裡的那個東西。
順便說一句,之前你提議我們弄個自己的工坊,你覺得這裡怎麼樣?我們能不能在這裡弄到一間小廠房之類的?”
李理同意幫他搜羅合适的地方,羅彬瀚也就沒再說什麼,隻發動引擎準備回去。
這趟出來已經是下午了,離晚飯時間還早,他要是現在回家準會引起俞曉絨的懷疑。
要是去槍花呢?他知道自己還會去的,但不是今天。
今天他和蔡績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
他決定去公司,去面對那個東西。
開車回去的路上他打開了車載電台,聽裡頭胡亂放些他從沒聽過的歌。
他的耳朵好像變老了,聽如今流行的旋律隻覺得吵哄哄的。
一陣陣電音在他耳道裡鑽得發癢,以至于李理說話時他還沒有反應過來。
“你剛才說什麼?”他關掉電台問。
“我說既然您已經遊覽過故地,或許現在心情好些了。
”李理回答道,“或許物是人非更叫您難受?”
“那倒沒有。
那地方要是重新熱鬧起來也好。
熱鬧的地方才有人管理,不會有你不知道的東西鑽進去。
”
“那麼,現在您有興緻聽一聽我原本在湖邊要對您說的話了嗎?”
“行啊,你說吧。
”
“我知道您正在和一位女士交往,而且進展不錯。
”
羅彬瀚扶了扶方向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