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玻璃以外,還用這個切過别的東西嗎?”
“我用手摸過兩下。
”
“發現刀口變得很鈍,完全割不進去吧?”
蔡績讷讷地點頭。
院長也把手指放在刃口上按了兩下。
“這個并不是普通的刀具,而是一種禮器。
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就和普通的鐵棍沒有區别。
但對你來說,它的危險性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我今天沒回來看看的話,真不好說你們兩個會惹出什麼麻煩來。
”
蔡績不明白地望着她。
院長卻沒有說什麼,隻是叫他跟着自己。
這還是蔡績第一次跟着她下樓,走到樓梯間時,院長并不掏出鑰匙,隻是伸手一推便把原本鎖死的門打開了。
他們來到一樓後沒有去往庭院,而是轉身沿着樓梯朝地下走去。
直到這時,蔡績才知道這座建築還有地下部分。
他睜大眼睛環顧着樓梯後的甬道。
腳下的地磚與兩邊牆壁都和六樓走廊很相似,可叫他吃驚的是,明明應該是在地底挖出來的空間,甬道内側竟然也都裝着與樓上相同的玻璃窗。
窗外一片漆黑,完全分不清是被不反光的材料填滿了,還是另有更大的空間。
要不是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地下,或許會以為是碰上了無光的夜晚而已。
大概是猜中了他的心思,走在前頭的院長說:“那邊是實驗區域。
”
“實驗?”
“嗯,是用屍體做研究的地方。
”
蔡績踉跄了一下。
院長回過頭看他,臉上挂着無奈的微笑。
“假的。
那裡隻是空洞而已,什麼也沒有。
”
“那……屍體……”
“這座城市裡沒有真實運作的殡儀館,隻有幾個概念上的假名而已。
”
“啊?”
“落到這裡的本來就是亡魂,你難道覺得陰間也會有法醫和棺材鋪存在嗎?”
聽到院長這樣若無其事地說出‘陰間’,蔡績又有點恍惚起來。
他呆然問道:“鬼也會死嗎?”
“也不是沒有這樣的說法吧。
鬼死之後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
如果說陰世裡居住的都是從塵世中脫落的靈魂,那麼從陰世離開以後,或許也會墜入在概念上更加難以觀察的境地——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虛無,我也無法回答你。
”
“但,這樣說的話,留在這裡的人也還是會死嗎?”
“會的吧。
雖說不同于陽世的生老病死,但這座城市早晚會有被遺棄的一天,那時居住在這裡的亡魂也會掉落到距離塵世更遠的地方去。
”
院長平淡地說着,好像一點也不為這樣的結果擔心。
城市什麼時候會被遺棄呢?做着這個夢的妖怪到時候又會怎麼樣?蔡績還在想着這樣的問題,差點撞上前面停步的院長。
“到了。
”
他們停在一扇普通的綠漆木門前,和其他房間看不出區别,門邊的銅牌上寫着“院長室”三個字。
院長依然隻是伸手一推,明明有鎖的門就直接打開了。
蔡績伸長了脖子,想越過院長的肩膀上看清楚裡面的情況。
他曾經想象過這種地方會是什麼樣——是會像電影裡的老闆辦公室那樣金碧輝煌呢?還是像鬼片裡那樣陰森詭異呢?——結果都不是。
展現在他面前的景象隻給他一個略微古怪的初印象:這原來是個雙人辦公室。
院長室的總面積比他的病房稍大一些,但顯得非常擁擠:正中間是一張蔡績隻在市圖書館裡見過的巨大書桌,差不多就占去了房間三分之一的面積。
桌子的中間區域很空曠,隻放着一本敞開的大頁記事簿。
左右兩邊則堆着各種不同的雜物,還有兩把相對而設的椅子,仿佛平時會有兩個人在這裡面對面地辦公。
因為右側的陳設明顯要比左側複雜,蔡績下意識地望過去,打量右側牆邊的立櫃。
除了兩排用途不明的書冊,櫃子中間有着幾十支用舊的粗細鉛筆和毛刷、層層壘疊的彩色方盒、一堆木闆和刮刀似的工具。
工具下面還有許多精巧而不知意義的擺件,大部分像紫水晶或玻璃的。
擺件當中,三個巴掌大小的微縮景觀盒分外顯眼,可裡頭的東西實在太細小。
他不由地走過去,仔細打量中間最精緻的盒子。
盒身像整塊木頭挖的,然而外殼有烏黑的玉質色澤,并用螺钿鑲嵌了銀白蝴蝶作為裝飾。
盒中的微縮模型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場景。
在不到手掌大的空間裡,他能夠辨認出花草、藤蔓、溪流、廊橋和鳥獸,甚至還有山石上的苔藓——隻是沒有人物而已。
除了鋪地卷邊的幹花,所有模型似乎都是先用紗布、細線或紙張做底,再細緻地加以塗繪。
連盒子深處的内壁上也用顔料繪出了花園遠景:像是黃昏或早晨時的銀紅色天空,覆蓋着絲絲縷縷的雲霭;雲霭之外,黛青色的山影在天幕右側隐隐地顯露出來。
看着這張盒中壁畫,腦海中自然浮現出“山願之子”的故事。
要不是怕弄壞了場景中纖細玲珑的花草,他真想去碰碰那座山的輪廓,看它是否真的存在。
忍住了伸出手的沖動,又沿着山峰的輪廓一路看到山腳處時,他才發現花叢背後還藏着一間小屋。
屋子也是畫在背景上的,隻有門扉微微突起,大約是用一片薄木片貼上去的,可沒有貼得很嚴密,仍留下了一線縫隙,狀如屋門虛掩,等着來人去打開。
屋裡頭有什麼呢?雖然清楚小屋隻是背景上的貼畫,那屋門後的黑暗仍然吸引着他,讓他幻想着能輕輕伸出手指,把木門撥開來看上一眼。
正想着時,背後的院長說:“你看看就好了,盡量不要去碰那邊的東西。
”
蔡績做賊似地回過頭。
院長已經走到了書桌後面,拿起中央那本厚重寬大的記事簿,埋頭細細翻看紙頁上的字迹。
她翻過最後一頁,接着拿起筆自己在上面書寫起來,一邊寫一邊說:“對那邊的模型感興趣嗎?”
“嗯……那個蝴蝶盒子,是按照‘山願之子’的故事做的嗎?”
“應該是的吧。
”
“不是你做的嗎?”
“不是我。
是其他人值班的時候做的。
”院長頭也不擡地寫着字說,“平時我在另一邊辦公。
”
她用筆尾指了指左邊的立櫃。
蔡績看了過去,隻有各種色調沉悶的厚書堆在架子上,旁邊的挂鈎上吊着一件灰色的風衣。
相比起立櫃的枯燥無趣,桌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
各種寫滿字迹的單據與卡片散堆在台面上,雙層式的複合筆架上全是最普通的黑色水筆,幾包不知名的粉末沖劑,隻有一個發條式的機械定時器比較有趣——頂蓋被人用厚顔料畫了一隻水泡腫眼的黑色金魚,看起來木木呆呆的樣子。
蔡績看看這隻闆正的金魚,又撇眼偷看剛放下記事簿,使勁揉搓眼眶的院長。
“有什麼問題嗎?”
蔡績忙說沒有。
院長毫無察覺地走到左側桌邊,打開第一個抽屜。
蔡績也跟過去張望,見裡頭全是文件夾,隻有個狹長的皮袋壓在最上面,袋中插着一支新鮮的素馨花。
院長看了一眼花枝,深深地吸了口氣。
“還拿這個來充數,越來越不像話了。
”
她從皮袋裡抽出來花枝,随手放在桌上,又把那柄奇特的切玻璃小刀收進皮袋裡.,尺寸正好相符。
拿着皮袋思索片刻後,她又走向書桌對面,從另一人的抽屜裡拿出鑰匙,把自己的抽屜鎖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後,她才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擡起頭看向蔡績。
雖然自己讀小學時并沒怎麼受老師的關注,他卻覺得她此刻活像是電影裡跳出來的高中生班主任。
“這幾天裡,有什麼想法嗎?”
“什、什麼想法……”
“都已經有心情和護士一起切玻璃玩了,應該也差不多接受我告訴你的事了吧?那麼,你自己接下來有什麼計劃嗎?”
她說話的樣子也俨然是班主任的口吻,令蔡績益發不知所措。
好在院長并沒有強求他開口,很快就自顧自說了下去。
“你不是正常情況下落進這座城市的人,所以才會被收容到這裡來。
按照原先的處理準則,你可以繼續留在病房裡,或者随時離開這個醫院——但是在離開之前,你會忘記關于這裡的一切情況,就像遇到我之前那樣在城市裡生活。
至于那隻黑鳥的事你也不必擔心,我會一直留意着你,如果再遇到你碰到我以前的狀況,很快就能夠得到治療了。
”
雖然心中隐隐有所預感,他從沒想到院長會這麼突兀地提出離開,一時之間不由愣在原地。
“還沒有想好嗎?”
“……我留在這裡的話,能做什麼?”
“這裡的員工都是經過特殊訓練的,你沒有那種資質,所以不可能像它們那樣在醫院裡工作。
不過隻要你想住在這裡,也不一定需要幹什麼。
”
蔡績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覺得事情似乎和自己過去想的并不一樣。
正在彷徨之間,院長又話鋒一轉:
“如果你既不想離開,也不希望像病人一樣被困在醫院裡,還有别的工作或許可以交給你。
但是……”
蔡績脫口問道:“但是什麼?”
“那樣的話,你就必須先了解一個事實。
”
院長的視線定在他臉上,那種鄭重其事的架勢讓蔡績以為她要說自己已經身患絕症。
可是到現在絕症算什麼呢?他勉強幹笑了兩聲,然後磕磕巴巴,但卻極為堅決地說:
“我、可以接受。
”
院長像木塑般盯着他。
有片刻時間裡她好像完全變了個人,是一個根本不認識蔡績的人在打量他,評估他到底有幾斤幾兩。
這種眼神又叫蔡績想要打退堂鼓了,可最終他還是忐忑地站在原地,院長還是點了點頭,然後問道:
“你記得,自己進入這裡以前,在舊船廠遭遇了什麼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