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有什麼辦法說服你,你跳下去試一下就知道了。
放心吧,用這種方法是殺不死你的。
實在害怕的話,用雙手抱住頭,盡量側倒或者腳掌先着地,應該會有一些用處吧。
”
蔡績的身體已經從窗台外緣挪回了走廊一側。
他死死抱住窗框,眼看院長已經滿臉習慣地從病房裡搬了椅子落座——開什麼玩笑,難道還要當着這種家夥的面跳下去嗎?
“還不跳嗎?”
“……不想跳。
”
“實在想跳就跳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個,護士們也差不多學會怎麼清理了。
本來覺得對你隻能采用溫和的方式,沒想到你也有激進的時候。
這樣也好,與其我用言語來解釋情況,你跳一下确實是比較簡單的方法。
”
蔡績屈起膝蓋,縱身往下一跳——穩穩地落在走廊的磚地上。
他一聲不吭地繞開院長,鑽進病房裡躺下了。
院長轉頭望着他,臉上竟然還露着一絲疑惑,好像剛才那番話并不是有意在譏諷他。
搞不好這也是裝出來的,是這個陰晴難測的家夥在用話術拿捏他。
“你還想睡覺嗎?”院長坐在門邊問。
“不睡。
”
“那麼,有什麼要問我的嗎?接下來的幾天,我應該都不在這裡。
”
蔡績原本想無視她,可是聽到後面的半句,他也隻能從床上坐起來。
“你要去幹什麼?”
“幫别人的房子打掃。
”
“啊?”
“是個比較特别的地方,因為主人長久不在,所以我要抽空去清理一下——實在是荒廢得太久了,今天去的時候還沾了一身灰,隻好先借别人的衣服穿。
可惜不合身,還是要回來拿幾套自己的。
”
院長一邊說,一邊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運動衫。
聽到她的解釋,蔡績也意識到她那身大異往日的打扮并非改換風格,而是從某個身材比她更矮小的人那裡借來的。
堂堂的陰司閻羅非但要給别人打掃屋子,還得借别人的衣服穿,難不成是在替地藏菩薩掃禅房嗎?
“怎麼了?”院長問,“有什麼奇怪的嗎?”
“……你在幫誰打掃房子?”
“算是朋友的朋友吧,你要是一直留在這裡,将來也會認識的。
”
蔡績看着她,心裡想起了老家流傳的鬼怪故事。
披着美女皮囊的鬼怪會欺騙凡人,設法吃掉受騙者的内髒和靈魂,而且往往不是一次搞定,總是慢慢地吃。
他覺得這類故事裡的受害者既愚笨又好色,竟然會相信來曆不明的陌生女人,還是一點點地慢性殺死。
如今他卻意識到這與美色毫無關系,而隻不過是抓住了幻想中的救命稻草而已。
明明他也想過院長這個人并不可靠,甚至還鼓起過勇氣要去冒險,卻被對方三言兩語就打消了。
其實誰知道她說的話是真是假呢?她嘴裡的“将來”到底存不存在呢?
“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眼看他沒有再說話,院長又起身要走。
于是,蔡績終于鼓起勇氣問:“我……我已經死了嗎?”
院長停下關燈的手。
“你也開始問這個問題了呢。
”
“還有别人問過嗎?”
“進來的大部分人都會這樣問,說實話,你已經是問得很遲的了。
有些直覺特别敏感的人,在醒來後的第一天就這麼問我了。
”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死掉的人會不知道自己的死?還是為什麼死人的世界裡還會有醫院?”
院長轉過身來,後背靠着牆,又把雙手抱在胸前歎氣。
她那厭煩的架勢像是要馬上抽出一支煙來——好在看來是沒有那種東西。
“你還記得進入這裡以前最後看見的人吧?”
“……舊船廠的?”
“就是那個人。
簡單來說,你是被他送到這裡來的。
就像上一次我告訴你的那樣,這座城市是被妖怪創造出來的夢境,雖說是收納亡者的所在,并非所有死掉的人都被選中。
在所有從塵世脫落的人裡,那個妖怪隻會選取自己感興趣的個體。
除此以外,隻有很少的方法能夠進來,比如以特定的儀式獻祭,或者被别的妖怪送進來。
”
“所以,那個人也是妖怪嗎?”
“你要這樣理解也可以,但是……”
院長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他是尋道者。
”
蔡績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院長依然微低着頭。
“你相信長生不老藥存在嗎?”
“……可能?反正,已經有這個地方了。
”
“那麼,讓所有生命——人,草木,昆蟲,哪怕是最簡單結構的生命,讓這一切都長生不死的藥呢?”
“……啊?”
“很難想象嗎?不過也沒有什麼,本來這個概念在我們的世界裡就幾乎不存在可行性,也沒有能夠與之對應的詞彙。
但是,對于你在舊船廠裡遇到的那個人,還有他所成長的地方,對這種概念的追求就像是我們想要克服癌症一樣自然。
個體生命的死亡,還有整體秩序的衰減,這些對于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規律,那個地方的人卻視之為某種巨大錯誤的結果,換句話說,是世界本身的疾病而已。
要治愈這種疾病,首先就需要理解病源。
”
院長伸出一根手指,房間内的頂燈閃爍了一下,然後慢慢暗下去,隻剩下微微發黃的圓形輪廓,好似滿月被遮蓋在雨雲之後。
從極遙遠的天外傳來雷霆的轟震。
他愣愣地轉過頭望向窗外,看見夜幕徹亮猶如雪白的銀屏。
那裡沒有他曾經看慣的荒涼公路,或是遠方鱗次栉比的樓房。
銀屏之上,隻有嶙峋聳峙的黑塔,如被煙熏墨塗過的刻痕般深深映入視野。
“——能夠從理論上完美地解釋病因,然後再針對性地創造療法,這種研究方法當然是最理想的,但現實中的許多疾病并不是以這樣的順序找到對策。
相反,先找到先導化合物,然後才确定有效成分,這種情況是醫藥學發展裡的常見情況。
對于他們來說,如果不能夠系統性地解釋‘死亡’這種疾病,先找到其概念上的樣本也是一種策略。
”
院長飄渺的聲音在黑暗的房間裡萦繞着,令蔡績覺得自己正被這聲音拉扯向空中。
窗外的景色已經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一下子就全想起來了。
在蜥蜴腳印狀的湖畔。
在舊船廠深處。
在無數跳躍延伸着的鏡子之間,他赤裸的手腳慢慢融化成了流動的影子,滲進同樣深沉無光的河水中。
“……尋找不死藥的人相信,創造了這個夢境的妖怪,即便不是‘藥的原型’,至少也是‘病的原型’。
它的源頭在世界錯誤之處,它的眼耳能夠觸及概念的本質——這條通往不死藥的捷徑不能夠被丢棄在世界之外,一定要設法把它帶回塵世中去。
”
明亮到蒼白程度的天空下,無數黑塔的尖頂好似槍尖,銳利地刺破了白幕,露出後方翻滾着、舞動的巨大影子。
它沒有色彩、沒有形體、沒有一樣能夠描述的器官,但蔡績知道它就在那裡,震耳欲聾的雷霆是它身軀在盤繞時偶然發生的輕碰,塔的輪廓在它掀起的風暴中如沙礫般崩塌。
這是塵世之人在最深沉的噩夢裡才會碰見的景象,碰見的人也再不能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