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的才能。
所以,對于其後的諸國而言,雖然存在着神力現象,與擁有者的品格行為卻不再挂鈎了。
就像你先前說的,對于神力者的道德要求已經不複存在,唯有尋求力量才能掌握權力——但是,守護歐息山的那個家族一直期望恢複舊日的秩序與禮法。
數百年來,他們不斷記錄着山的鳴聲,期望聽見聖人東來、舊禮複興的天命。
起初隻是記錄和等待,然後變成了一代複一代的祈禱,出于終結亂世的絕望哀求,家族中所有抵禦外敵而死的人都會被抛入山中深澗,而病死老死的人則埋在山坡上,種植一種箭竹作為标記;他們認為這樣一來,橫死者魂魄的呼喊就能通過歐息山傳達至天,而老病者積累的留戀能夠為家族禳解災禍。
”
院長一邊說,一邊無意識地轉動着手中寫字的竹枝。
蔡績的眼光也不由地落過去,看見竹葉上的水簌簌滴落,濺碎在兩人中間的地面上。
不知怎麼,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話——從高處墜落。
“怎麼了?”院長問,“覺得這種葬俗很奇怪嗎?”
“不是……這種習慣還好吧,反正也沒有把活人丢進山裡。
”
“不會的。
隻有他們認為對家族懷着忠誠的人才被允許葬在山裡,否則就會破壞他們對山的祈求。
要是把怨恨的聲音傳達到了天上,不就适得其反了嗎?”
“那,真的有用嗎?”
“或許吧。
”
“啊?”
“我讀到的記錄裡沒有确切答案。
或許他們的心意确有影響,或許隻是時機自然的到來,有一天夜裡,歐息山中響起了一種從未記錄的聲音,既像是地淵中的巨獸在歌唱,又像是山腹裡的岩石礦脈正被什麼東西擊裂。
所有睡夢中的人都被驚醒了,紛紛謠傳說那是舊王國時代祭祀時的金石之樂。
在黑夜裡,他們望見山岫間萦繞一股竹青色的雲氣,像遊龍那樣光華閃耀,盤繞覆蓋了整座山體。
這種景象一直持續到天亮時分。
就在異象消失的時刻,現任族長的妻子也分娩了,生下當時首領的長子。
”
“長子出生時,既不哭泣也不掙紮。
接産的人們見了都驚慌失措,以為是個死胎,然而當他們大聲呼喊時,剛出生的胎兒卻立刻睜開眼睛,像成年人那樣平靜自若地望着他們。
這時人們發現,他的每隻眼睛裡都各有兩個瞳孔,也就是所謂的重瞳者。
于是所有人都說,這個孩子的眼睛正如山中之淵,他的誕生正是對山之異兆的呼應。
”
“等嬰兒再長大一些後,種種神異開始顯露得更加清楚。
首先是他能夠辨識真僞善惡——他看見僞善撒謊的人,便會閉上眼睛;看見勇敢真誠的人,便會與對方直視;奸邪怙惡的人看見他便惶恐;天真慈善的人與他相處卻則感到安甯。
他學習行走時從不必大人看護攙扶,學會說話時似乎就已懂得禮節。
等他的個性和言談能被觀察到以後,人們發現他盡管聰敏,卻不願向外誇耀;盡管寡言,卻不會對仆役失禮。
他開始學習騎射和武藝時,族中幾乎沒有人能當他的老師——即便是性情最暴烈的野馬,在他面前也自願伏頸屈膝;所有能夠在家族領地内找到的強弓,在他手中都如匕首割肉般輕巧。
盡管如此,他自誕生以來從未吃過被人宰殺的牲畜,從未殺害過任何不曾害人的野獸。
這所有的舉止,都像是傳說裡聖人們具備的德行。
因為他的不同尋常,家族中的人甚至不敢用父母所起的氏名來稱呼他,而将他稱作是山願之子。
”
“在一個冬日的早上,本應被冰雪覆蓋的花園裡出現了人們不曾見過的異象。
積雪消融,湖溪化凍,草木重生,風鳴曲樂……所有奇景都顯示出吉祥的征兆。
山願之子目視東方,随後告訴父母将會有聖人越過關隘,前來教誨他完成使命。
所有人都欣喜若狂,組織起騎隊前往迎接。
也正像他所說的那樣,一個來自東界之外的聖人穿越關隘,前來尋找天命之人。
他看見山願之子的眼睛,知道他與生俱來就聯結着天地,于是就将其收為學生,教導他如何獲得神力、如何使用自身的力量。
等到山願之子成年以後,又帶着他一起越過關隘,去往聖人們聚集之地,幫助他完善進一步的修行。
但是,無論山願之子本身是如何出色,歐息山以西的秩序仍然無法恢複。
聖人們詢問天地要如何恢複西地舊日的秩序,得知舊王國曾經丢失了三樣國寶——冠冕、聖服與禮劍。
其中,冠冕與聖服不過是凡人君主的象征,而國王佩戴的寶劍則由天命授予,如今已流落到西邊的極遠之地。
隻有尋回禮劍,守山者的願望才能得以實現。
”
“聖人們把這項使命交給了山願之子,指示他返回故土,穿越整個舊王國的土地,再越過一片永恒黑暗的海洋,去往那裡尋找失落的禮劍。
他們告誡山願之子,那裡的一切秩序都與聖人們的國度截然不同,天地陰陽的運行不遵循數理,五蟲萬類的繁育不依照倫常,是連聖人們也從未踏足的魔怪之地。
他的神力在那裡難以使用,學識也無可施展,然而一切戒律卻必須要遵從,否則歸來時便會失去與天地聯結的資格。
即便如此,山願之子接受了使命,獨自一人穿越關隘,渡過西海,千辛萬苦地抵達了魔怪之地。
正如聖人們所警告的那樣,那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條道路都拒絕外來者的踏足。
他在野外采撷果實,樹叢便自行散發出毒氣;他在岔口留下标記,道路也會立刻将其吞沒。
居民們總是試圖殺死他,失敗後則又躲避他,不使他打聽到任何消息,于是山願之子隻能在荒野與林地間長久徘徊,難以找到出路。
在他陷入困局時,魔怪之地的一位領主留意到了他。
”
“作為統治那片土地的衆王之一,它與山願之子達成約定,授予他自身附屬的地位,使他被那片土地承認。
于是所有的道路得以向他開放,所有居民的語言得以被他理解——憑借妖物的協助,他最終得以在遵守戒律的條件下尋回失落之劍,完成自己最後的考驗。
與此同時,作為提供幫助的回報,妖物要求他替自己完成一次重要的祈願儀式。
它告訴山願之子,這次儀式是為了将它死去的子嗣重新指引回塵世中。
換句話說,是将死者複活的儀式。
”
“魔怪之王讓山願之子立下誓言,将在儀式期間服從它的命令,為它抵擋一切試圖幹擾儀式的反對者。
起初,出于信守承諾的品德,山願之子驅趕了一切前來阻擋的妖物。
但是魔怪卻欺騙了他,向他隐瞞了複活儀式的必要步驟——它要複活的死者靈魂,實際上掌握在另一位同樣強大的魔怪之王手中。
當它為了完成儀式而殺死那位同類時,天地都發出哀泣,荒野上的草木全部枯死,山林被永恒的白霧籠罩,原野則變得暴雨不息。
直到居民們也向山願之子發出質問與詛咒時,他便不再向魔怪之王表示尊重了。
最終,一個失去家園的居民試圖破壞儀式,魔怪要求山願之子将這個敵人殺死——于是山願之子拔出尋回的禮劍,将領主的喉嚨割斷。
領主失去了語言的能力,也就無法施展出自己的魔力,就這樣倒在地上死去了。
”
“自此,因他到來而引起的禍亂消弭了,魔怪之地的居民不再将責任歸之于他;因為尋回了失落之劍,許多年後舊王國的秩序也終于得以恢複,聖人們認可了他所經受的考驗,使他得以晉升到更高的境界。
然而,這種晉升無法彌補其破壞戒律的部分,以至于他在回歸故土後立刻遭到永久性懲罰:因為未能公正地對待他人,與生俱來的法眼最先失去了辨别真僞的能力,再也不能使心懷惡念的人自行退去;因為造下了殺孽,所有使用過的劍被全數抛棄,所有曾經掌握的劍術全都被遺忘;因為向他人立下了僞誓,從此也幾乎不再說話,更不能再發出任何誓言。
犧牲了這三種能力以後,他對戒律的違背才被天地所原諒。
”
一口氣說到這裡以後,院長終于停了下來。
兩人長長久久地沉默着。
最後蔡績說:“需要這樣嗎?”
“嗯,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必現’。
”
“但是,他也沒辦法做出更好的選擇吧?”
“從一開始就不要立下誓言——或者什麼也不做。
對于這種兩難的局面,從一開始就不涉入是他們最好的辦法。
”
蔡績還想再争辯些什麼,院長卻看着他說:“為什麼要在意這個人被懲罰的事呢?”
“因為聽着不公平啊。
”
“隻不過是模式的選擇而已。
既然是自願修行并且從中獲得神力的人,不可能以普通人的道德水準來審查。
要是不采取這樣嚴格的機制,對于聖人們而言也太輕松了,會出現很多麻煩的。
”
院長的聲音聽起來既冷淡又絕情,一點也沒有對“山願之子”的憐憫——既然如此,為何要把這個人講得那麼像個完美的英雄呢?蔡績剛想這樣問,院長就說:“我也有一個問題。
”
“啊?問我嗎?”
“嗯。
如果說,換成是你作為魔怪之王,被這樣一個聖人殺死,失去生前擁有的一切,隻有魂魄滞留人間的話,你會想要報複對方嗎?”
當然不會。
蔡績想這麼說。
可是話到嘴邊時卻說不出來。
即便是個世所公認的好人,要是傷害到自己頭上的話,怎麼可能不想報複呢?但是,何必要去替壞人設身處地?
“我又不是妖怪。
”他嘟囔着說。
“不好說呢。
”
院長把竹枝放去一邊,起身走向竹棚檐邊。
暗夜之中,她的眼睛像沾上雨絲的玻璃般微微發光。
“死亡是什麼呢?對于凡人來說,生理機能終止,意識的連續活動立即結束。
但對于極西之地的魔怪而言,意識本來就不是依靠身軀而存在,而是靠身軀來具化。
這兩者的區别,正如舞台上的木偶與背後的操縱者,即便将木偶毀去,也不過是将操縱者從舞台上驅逐出去。
同樣的,死亡不過是将妖龍從塵世中放逐,戲中雖然沒有了角色,觀者卻仍在舞台之外。
而且……”
“而且?”
“……莊周夢蝶。
”
“啊?”
“就像是莊周夢蝶的感覺。
生物的思考方式是由身體形式決定的,自以為蝴蝶時隻會翩飛于花叢,自以為莊周時則視蝴蝶為幻物——不過是短短的一季之蟲而已。
那麼,身在舞台的木偶,還有身處戲外的觀衆,所思所想的境界是相同的嗎?生時受肉而為妖龍,死後則為鬼神,即使不歸于虛無,也隻将生者視為蝴蝶而已。
”
像是院長的語言化為了幻夢,自棚外的雨霧中飄來一股幽冷的芳香。
蔡績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恍惚間以為自己正坐在一片荒寂無人的花園中,無數香草在幽暗處舒展。
可他睜開眼睛尋找香源時,庭院中隻有細長稀疏的竹影,在風雨中微微地顫搖。
獨立棚前、臉色蒼白的院長就像是一個從竹林裡走來的幽魂。
她低低地說:
“那個東西一直想要回來,隻是沒有合适的位置。
既然不願意徹底脫離塵世,也隻能記住身為蝴蝶的感覺。
把從塵世中脫落的魂魄放進自己搭建的舞台,又仿效着生者的行為做夢,像這樣,依托着對塵世的記憶,隻為脫落者而存在的影城——這不正是人們所想的死者之世嗎?”
雨漸次地止住了。
竹林外的暗草中傳來不知名的鳥鳴,猶如野鬼在凄涼地吟哦。
蔡績搖搖晃晃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想要去看是什麼東西啼叫,可緊接着他又坐了回去,不敢去聆聽,去細想過去那場幾乎将醫院摧毀的暴雨,還有暗雨中如同鬼怪嚎叫的風聲。
他現在已經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