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什麼不行呢?”黑鳥問。
如今它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跳來跳去,他才得以看清楚覆羽之下嶙峋幹瘦的軀體。
黑鳥的确是快要死了,那雙黑睛渴望地眨動着,再也沒有過去傲慢險惡的态度。
它這天真而無助的樣子,使得蔡績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對它的親近與同情。
他幾乎忘記了此刻湖面的異樣,又俯下身盡量靠近黑鳥所在的地方。
“我不認識那個人,”他有點結巴地解釋道,“我隻見過他一次。
”
“那麼,就去找呀。
要盡快去找。
”
怎麼可能在茫茫人海裡找到一個連長相都忘記的人?如果對方有明顯的特征也就算了,可無論怎麼回想,那都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大學生。
哪怕在大學校園裡跟對方擦肩而過,他也不可能認得出來。
更何況,他如今看見的面孔……
“聲音,記得的吧?那個人說話的聲音,很難忘吧?”
“可我現在聽到的聲音都……”
“那個人不一樣。
”黑鳥極有信心地說,“那個人的聲音是藏不住的。
”
“你的意思是,我還能聽見這個人的聲音嗎?”
“嗯,能聽見,也能看見。
蛇的尾巴。
”
細小的鳥喙随着聲音輕輕翕合,仿佛想去啄那條正在無形中歌唱的尾巴。
它的渴望如此強烈,竟然還掙紮着想要站起來。
“去找那個人。
快點去找呀。
找到他,你就可以拿回失去的東西。
”
“隻要找到他就行嗎?”
黑鳥無可奈何地瞧着他:“你真笨。
”
“啊?”
“蛇尾巴,要砍掉的。
”
那樣的話不就把蛇激怒了嗎?他在心裡暗暗地想着。
然而因為心煩意亂,他也沒有閑情做這種争論。
不管黑鳥怎麼說,他可從來沒覺得自己很笨。
“砍掉蛇尾巴”之類的話,說穿了不就是要殺掉一個人嗎?正和上次做夢時黑鳥所說的一樣,是想告訴他隻有殺死某個人,自己才能夠痊愈。
“如果殺了人的話,我也活不了。
”他一邊唾棄着自己,一邊又忍不住繼續對黑鳥說,“我……我從來沒殺過人。
”
“從來都沒有嗎?”黑鳥認真地,仿佛帶着驚奇地問,“你明明長得這麼大了,一個人都沒有殺過嗎?”
“當然沒有!那是犯法的事!”
“但是,你不做的話也一樣會死呀?”
那完全是不同的。
就算同樣是死掉,什麼都沒做地病死也比殺害無辜後被判處死刑要好得多。
他剛一這麼想,黑鳥又細細地笑起來,那天真的笑聲裡間雜着淩亂支離的喘息。
“為什麼呀?比起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病死,被别人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殺死不是更好嗎?對你來說,現在犯什麼罪都是毫無代價的了。
隻是自殺的方法不同而已。
别人,已經殺不了你了。
”
聽到這句似曾相識的話,他像被人打了一棍子似地跳起來。
吼叫聲條件反射地從他喉嚨裡沖了出來:“那也不該連累無辜的人!”
“是嗎?為什麼?”
“你再說這種話,我馬上就從這裡離開。
”
黑鳥稍稍擡起瘦小的腦袋,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他。
雖然那目光照舊令他感到不适,但也不像過去那樣滿懷惡意。
它隻是好奇地望着他,過了一會兒後才問道:“生氣了嗎?因為那個咬掉别人手指的老人?”
“你……”
“我知道的呀。
但不是因為在你的夢裡。
對你這個層級的生命來說,我想知道的東西就能知道。
”
還不等蔡績反應過來,它又把腦袋垂了下去。
“不過,這兩件事是不一樣的。
因為那個人就隻是尾巴而已。
就算你把他殺了,也不會有任何懲罰。
”
“怎麼可能?這可是殺人,警察一定會……”
“才不會呢。
隻要那個人死了,你就立刻得救了。
這點是千真萬确的。
”
“你是說,隻要這個人死了,我的病就會立刻好轉嗎?”
黑鳥靜靜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
“你真笨,”它說,“就算想教會你也隻是浪費資源。
真讨厭。
”
“……你發什麼脾氣啊?”
黑鳥依然固執地重複道:“把我的資源浪費在你身上,真讨厭!”
既然如此,他不如直接走開——這個想法伴随着怒氣冒了出來。
他馬上就想放任這個東西自生自滅,隻是看見它那副奄奄一息的樣子,一時又覺得這樣做有些殘忍。
還沒等他理清楚自己的思緒,黑鳥已轉變了态度,近乎央求地對他說:“去把那個人殺掉,不行嗎?”
“……不行。
”
“肯定不會有死刑的。
”
聽到這信誓旦旦的孩子話,蔡績感覺自己簡直要被氣笑了。
“你怎麼知道沒有?”
“因為,那個人本來就是要死掉的。
打開瓶子的時候必須把封口撕掉,對吧?隻要瓶子打開了,裡面的東西出來了,你就不會有死刑這回事了。
而且……”
“而且什麼?
“你的朋友,是被他害死的哦。
”
比之過往截然不同的湖水,在潋滟閃耀的波濤中起伏變幻着。
蔡績有點失神地望着那迷幻的景象,心想誰能稱得上是“自己的朋友”?緊接着答案自動浮現在心中——自然,在這裡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大概也隻有失蹤的小刍了。
“小刍……和那個人有關系嗎?”
“去把他殺掉。
”黑鳥依然祈求似地說,“不行嗎?明明就全是他的錯呀。
隻要那個人死了,神靈就會把朋友還給你的,病也會治好的。
”
會在夢裡構想出這樣的對白來,自己大抵是真的患上遺傳性精神病了——他一邊這樣想着,一邊卻像被湖水吸引那樣,渾渾噩噩地,身不由己地,朝着黑鳥進一步俯身過去。
已經接近到極限了,如果再往前一分一毫,他都會因為失去平衡而跌進湖裡去。
他張開嘴,說出來的話輕得就像在對睡着的毒蛇呵氣。
“如果碰上的話,我确實可以看見他吧?”他悄悄地、口舌幹澀地問,“聽到他的聲音,我也可以辨别出來?”
“可以的,可以的!”
黑鳥連連應答的聲音,聽起來反倒像噪鵑刺耳的啼鳴。
隻不過是夢而已。
在夢裡把無關的人當作自己生病的罪魁禍首,甚至被勸說着要實施謀殺,雖然不是件光彩的事,可到底也沒有真的傷害到誰。
這就像是為了尋求刺激去看驚悚電影一樣,把内心的陰暗想法在無人處宣洩掉,人的精神才能保持正常。
“要是,”他聽見自己這樣說,“要是真碰到這樣的人,我就相信你的話。
”
現實裡當然不會有“蛇尾巴”,因為生病的是他自己,被迫承擔後果的人也隻會是他自己。
可是——萬一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呢?萬一超越現實的情況真的發生,那是不是說明黑鳥的建議是有效的呢?
黑鳥的眼睛閃閃發亮。
那如火苗的光亮并不來自它小小的、垂死的身軀,而是映出了湖水的色彩。
“你一定要去做。
”它說,“這是為了所有人。
隻要蛇尾巴死掉,創造我的神靈就能把你的朋友還給你。
”
從黑鳥稚嫩的聲音裡,他第一次聽出了真誠的情感。
真的是神靈把這隻說人話的鳥送進他的夢裡嗎?那麼别的奇迹是否也可能發生?或者這也是自己絕望之中幻想出來的古怪信仰?躊躇之中,他輕輕地叫喚了對方一聲。
“喂,創造你的神,叫什麼名字?”
“想知道嗎?怎麼樣都想知道?”
“你不說就算了。
不過,這片湖……到底是怎麼回事?”
從最初就被他壓在心底的疑問,此刻終于忍不住抛了出來。
黑鳥的翅膀似乎因為喜悅而輕輕揚起,很快又無力地耷拉下去。
“很漂亮吧?現在的狀态。
這個分區要重啟了,所以,把舊的東西都清理掉。
很漂亮,是不是?”
像是想讨要誇獎那樣,黑鳥反複地征詢着他的意見。
他隻得鼓足勇氣,再次擡起頭打量整片湖水。
夜色中已經看不見黑塔的蹤迹,隻有滾滾濃煙般的飛雲環繞着滿月。
曾經在湖面上肆意生長、繁茂到彼此推擠的浮葉已然顯露出頹敗。
高處的圓葉蜷曲而憔悴,發黑的邊緣處如遭烈火燒燎。
在敗葉之間,一簇簇明亮的紅火搖曳着。
那應該是這些植物所結的花朵吧?然而他根本看不清花朵的形體。
眼睛越是去追逐光源,視野裡反而越是一片漆黑。
恐懼于會因此而失明,他隻能去看湖水上的倒影。
那發光的影子也是破碎而扭曲的,在鼓噪沸騰的湖水中飄舞。
水中之火。
他情不自禁地這樣想。
湖中燃燒不止的火焰才是真實,而水上變幻的花朵不過是火的倒影,是破碎星辰自湖心深處升起的一縷幽魂。
如果這也隻是自己的幻想,那真實究竟又存在何處?是否真有一位神靈創造了整個世界?
在這徜徉着花火的湖面上,黑鳥的影子漸漸單薄下去,仿佛隻是一堆偶然聚攏在那兒的羽毛。
隻有閃爍火光的眼睛望着他,依然問道:“重啟時的樣子很漂亮,對吧?”
駭人的壯麗。
他心裡想着這個詞,慢慢地,像抵抗不住誘惑般點下了頭。
孩童歡喜的笑聲彌漫在湖面上,使他胸中充溢着重獲新生般的希望感,同時卻又如此的羞慚與驚慌。
夢醒以前,他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聲:要是能讓這場夢變成現實的話,他情願為此去殺人;而睜開眼後,他又感到自己距離瘋狂更近了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