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類而言根本難以接受。
所以,第一步是淨化水體。
就如同把風雨雷電都歸于神靈,集體願望把難以精準描述的概念約束成了可見的形象。
那就是除菌的靈藥,淨化整個系統的咒語——是無需理解也能調用的删除指令。
(删除?删除些什麼?)
幽魂落進了廠房頂部的煙囪管道裡。
這些管道在過去或許噴吐過滾滾濃煙,眼下全都空洞而寂靜,隻有從更深遠處隐隐傳來機械運轉的震響。
(難道還在造船嗎?)
廠房内沒有燈光。
對于異人而言,所有設備數據的維護與檢查都不需要光照。
幽魂也不需要燈光,一切都看得很清楚。
(看見的這些都是幻覺嗎?為何能看到這樣大的範圍?)
他穿過隧道,裹挾他的風停止了。
他開始豎直向下墜落,穿過一重重厚實的金屬牆壁。
穿牆的過程既不像鑽進實心物體裡,也不像程序穿模那樣看見貼圖背後的空氣,而是紮進一重又一重的濃霧。
(一定是幻覺。
)
穿過一個個形狀怪異毫無棱角的倉室裡。
(真像是兔子洞,躺在那些房間裡的是什麼東西?)全是鏡面的長廊。
(鏡子深處有光?)被青色長枝覆蓋的水池。
(真的是在地下嗎?)
沒有重力感的墜落越來越快,所能看見的建築空間已經超出了幽魂的理解,像是無數幾何形狀在萬花筒中旋轉。
無由的恐怖感也随之加深,腦中閃現出一大堆雜七雜八毫無意義的句子。
(星期天的早晨霧茫茫。
雞蛋是從魚的嘴裡孵化出來的。
因為雨水和酸是同一種性質。
如露亦如電。
是誰先把閃電和電流用了同一個字?呼吸真沒有意思。
)
他沖着下方的淵薮無聲尖嘯。
從無盡的深處也激蕩起回響。
那不是聲音,而是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震顫。
(聽見我了?)是盲啞的人與高速飛馳的火車擦肩而過時感到的氣流。
(有東西聽見我了。
)他看見更深的黑暗從深處往上攀援。
(是小刍嗎?)黑暗越過了他的高度,将他吞入了肚中。
(不是,不是小刍!)
是一張嘴,通往巨獸吞食大地的肚腹;是一口井,通往世界最隐秘處的幽泉。
極度的恐懼後反而是空白與麻木,幽魂連思想的尖叫也停止了。
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自己想必已經死了。
這大概就是死亡。
他放棄了對無邊黑暗的觀察,隻是曾經屬于小刍的思緒依然在他腦海中流淌:
高靈帶牽引井。
通過星層的隧穿,把高靈帶現象引入到低靈帶甚至無靈帶去,正如用水管灌溉幹旱的荒地,使土中潛在的思想之種萌發出形象的草木,概念的活化自此而出現(這是取得公認的理論,是二元分類的基石)。
要理解高靈帶的高階無窮性質,直接觀測是難以實施的,隻有通過最終的作物(約律類)才行。
就是那一個。
雖然并非所有區域都适合建立牽引井,簡化的雛形機卻可以被啟動。
因為“他”停駐在這裡。
有的草木适應環境,而有的草木(原種)會改變環境。
所以,隻要“他”駐留在這裡,牽引井就能啟動。
(難怪會被處理掉。
)
一點也不明白小刍的所思所想,幽魂隻能靜靜地躺在墜落的黑暗裡。
至于小刍的下落,雖然沒有得到親眼證實,恐怕也已經兇多吉少了。
(否則的話,小刍的想法怎麼會進入自己腦袋裡呢?這想必就是俗話所說的陰魂附體。
)
果然是不應該來的。
和那些相信什麼“修煉氣功能夠激發生命潛能和天人智慧”的白癡一樣,他也落到了無法回頭的下場。
原本趁夜觀望的計劃,如今看來實在無比可笑。
站在湖畔的那個人(真的是人嗎?),他是什麼都知道的,包括自己跟小刍的關系。
但是,其實早就無法回頭了,從沿着河岸走過來的時候,明明理性上知道事情不對頭,大腦卻不願意去思考,仿佛喝醉了酒的人那樣毫無控制力。
大約也是那些植物的效果。
不知今後還要過去多久,外界的人才能發現這個地方的異常。
那時想必自己早就已經死了。
而且,面對一個能把活人變成幽魂的家夥,警察真的能起多大作用嗎?恐怕要出動軍隊才行吧?就像恐怖電影裡那樣,用導彈把整個地區都夷平……無論怎樣,自己都無法得救了。
幽魂靜靜地想着這些事,幾乎忘了去理會那些在腦中流淌的小刍的思緒。
反正那也不算是他認識的小刍了,所以能不能理解都無所謂。
雖然是為了小刍而落到現在的境地,他也沒想着抱怨什麼。
諸如為了報複仇家而誤傷路人,像這種意外牽連的事情在他老家原本就很多,還想正常生活下去就隻能不去思考。
其實,像眼下這樣變成幽魂,至少還有意識的存在,也不覺得饑餓和口渴,也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所絕望的不過是什麼也沒有的孤獨而已。
小時候和人捉迷藏而被關進了地窖裡,又碰上雷電交加的暴雨,根本沒有人聽見他的呼叫,最終在暗處苦等了一晚上才終于獲救。
此時的處境也正如彼時,隻是這一次恐怕也不會有人來找他了。
蹲在彌漫着腐爛蔬菜氣味的大棚裡,聽着外頭無窮無盡的雨聲,這樣的長夜将永遠持續下去。
那時就覺得如果躺進墳地裡的人都要受這樣的折磨,那麼還不如一把火燒了更好。
變成無人在乎的飛灰,要麼就沒有思想,要麼就被暴雨打向四面八方。
(雨聲?)
正想着死後的去處時,幽魂聽見了黑暗深處細碎嘈雜的落水聲。
他懷疑那聲音是自己根據記憶臆想出來的,可是卻變得越來越清晰。
最後銀線似的雨滴直接從他頭頂落了下來。
(從哪兒來的?)
幽魂試圖往上尋找落水的源頭,但是根本控制不了視線的方向。
反正連身體都感覺不到了,這個不知怎麼擁有的視覺隻能一味注視着下方。
銀色的雨線以不合常理的速度越過他墜落,勾勒出下方世界的輪廓。
起先是淡濕的白霧,而後則是浪濤流動時的浮光。
(地下河?)
是一條滾滾不息的江河。
河水泛着珍珠般蒼白瑩潤的色澤,在黑暗中也散發出微光。
河水向前奔湧,通往叫人恐懼的未知之地,對岸則同樣遠得看不清楚,隻能依稀分辨出有不止一處燈光存在。
(城市?高處的燈光是城市嗎?)
來不及思考更多了。
在近處的河岸上,幽魂看見了小刍的影子。
那好像并非真正的小刍,而是霧氣凝結的半透明的幻影。
他站在那兒,開心地向着幽魂揮舞手臂,面貌還是和過去一樣,隻是幽魂從未見過他這樣自信而平靜。
你來了!河水與霧氣轟鳴歡呼着。
你也放棄了無可挽回的濁世,去往藏有真理的芳草之地。
你也明白了!這件事的意義高于世間的一切。
(不是的……)
就在對岸。
蜃樓般的小刍消融了,化為無數縷細小的煙霧,推拉着幽魂往江面飛去。
他盡管滿心驚懼地想要掙紮,卻依舊身不由己。
這個東西果然不是小刍。
(小刍!)
去吧!江水嘯鳴着,轟笑着,把他卷入珍珠色的冰冷浪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