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線裡去,這樣才能逃避淪入這片孤苦而駭人的黑暗。
他發覺自己正顫巍巍地往前挪步。
關于回家的想象反倒使他被逼迫着走向夜色深處。
最壞的結果,他對自己說,就是會早早地死掉,就像沒能變成飛蛾的蠶。
死是很可怕的東西,然而沒有具象的形體,還讓他的父母也避諱不談,這就使得這個詞變成了一種證明自我的武器。
隻要他不畏死,就得以在某種程度上淩駕于父母之上。
他還想到了蔡績的叔叔,那個誤食老鼠藥而死的人。
據說他死得很快,那過程也許會很難受,可是隻要夠快,怎麼也比十年或一百年要短!
小刍慢慢地走出了住宅區。
他把記着路線的筆記本抓在手裡,時不時借着燈光核對路線。
在手機地圖上,這條路線不過跨越了一條區線,彎彎折折地豎穿兩個半屏幕。
他沒有想到自己記下的那十幾條路名與岔路實際要走上好幾個小時。
幸好城市裡的夜不像鄉下那麼黑,等他從居民樓走到了鬧市區,各種夜間營業的商鋪使黑暗也稀薄了。
有時淩晨下班的人與他擦肩而過,或是路過車輛上的乘客從窗口望向他,他們詫異的眼神會叫小刍的心口被緊緊攥住。
他努力地想自己要是被攔下來要怎麼辦,要怎麼解釋自己這樣一個小孩在夜裡亂走。
但最終并沒有一輛車為他停下,也沒有一個人向他發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他也沒意識到,自己看上去非但不像失魂落魄的離家出走者,反而鎮靜得像個正在回家路上的人。
漸漸地,他不再覺得害怕了,而是回想着過去生活中的種種小事。
他一會兒想起同學讨論某個他根本不知道的球星和跑鞋品牌,一會兒想起奶奶生前站在竈台前的樣子。
她總是在土竈前咕咕哝哝地說話,抱怨所有的子女都不管她。
她唯一的兒子和一個外地女人去了城裡,從此就沒了良心。
她生前一直是對小刍最好的人,從沒有對他說過一句嚴厲的話,仿佛小刍做任何事都是好的,是令她驕傲和高興的。
可是每次提起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媽媽時,奶奶的聲音就變得很陌生,叫他非常害怕,仿佛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這就是小刍一直以來的感覺。
他總是在做錯某些事,總是給别人造成麻煩,讓别人感到不快,而他自己卻無法理解其中的情由。
過去的生活就是如此混沌而不可知,仿佛他隻是一隻不小心闖入鬧市區的流浪動物,無論做什麼都引起人們的驚叫。
隻有在很少的時刻他感到自己是平靜的,安全的,不必驚懼于大人們随時爆發的憤怒與厭煩。
但是今天過後事情就會不同了。
有個聲音在心底對小刍說。
那個聲音是親切而平靜的,是可以理解的。
他告訴小刍一切最終都會過去,就像一場長跑總會有抵達終點的時候。
終點,但不是像他父母那樣的終點,而是一個全新的地方,一個全新的自我。
他走着,走着,漸漸地忘記了一切憂愁和恐懼。
他像個剛出生的嬰兒那樣觀望周圍的一切:兩株巨大而相互依偎的銀杏樹;天空中團團破碎的雲朵;遠方傳來的仿佛是船笛的悠長鳴聲。
他以前從來沒對這些東西感到疑惑——或許在他記事前曾有過吧,但是後來他就不再關心了。
他有許多作為“小刍”這個身份而需要關心的事,因此不和他相幹的事物便被遺忘了。
而今夜他不再是那個小刍了。
他是一個出走的孩子,一個沒有名字又對世界毫無成見的人。
現在黑夜和白天都是一樣的了。
剛出生的嬰兒對什麼都不懼怕,對它們而言并不存在超自然的邊界。
那時它們能公正地看待世上的每樣事物,覺得它們都同樣值得驚奇。
它們在思想的脫俗性上超越了一切成年的哲學家,唯有一樣東西是大人哲學家擁有而嬰兒做不到的:認識自我。
可自我有什麼重要的呢?那不過是整個宇宙中最微小的一種視角,把周遭呈現的客觀事物予以有偏向的、中心化的解讀,使之呈現如漩渦般自内而外的扭曲——後來工程師把這一觀點告訴了小刍,他才明白自己内心的困惑究竟該怎麼描述。
但在那個出走之夜,他隻是感到常年伴随着他的恐懼消失了,因為他的“自我”已消失了。
他隻是融入在沉沉夜幕中的一陣沒有名字的風,一雙不帶任何舊思想的天真眼目。
像這樣沒有姓名的人走在黑夜裡是無可懼怕的,鬼怪或是惡徒都一樣。
他就這樣一路走去了舊船廠裡的工程師面前。
就如吉他少年所說的那樣,工程師接納了他,教導了他,使他過去的困惑全都一掃而空。
然後,工程師向他提出了最重要的問題。
如果那一晚他在半途中意外死去了,對于世人而言或許會是出悲劇,隻有小刍自己明白這并沒有什麼可惜的。
他想到在自己活着的時候人們并不如何在意他,隻有死的時候才會扼腕歎息,那并不是因為多麼關心他,隻是“死亡”這件事頗具威懾性罷了。
人們不敢輕易咒别人死,是因為倘若這種詛咒真的成立,那麼自己也遲早要為人所咒死;人們要為陌生人的死亡而哀悼,不過是恐懼于自己早晚也會有這般命運。
父母盡管平日裡辱罵他、毆打他,把他當作無能的拖累,可隻要他一死,也不得不痛哭流涕地表示悲痛。
如果世上沒有死亡這一回事,父母又會怎樣對待他呢?恐怕他根本不會出生,因為人們從此就不必關注彼此了,父母自然就不會生活在一起。
而如果有些人會死,有些人則不會呢?那麼兩者之間也絕不會和平相處。
因此,以小刍對于他的整個種族的理解,能夠靠着全體的努力而使得永恒之幸福降臨嗎?那已經是絕無可能的了,因為如他父母那樣的人若無死亡威脅,便必定會敗壞下去。
倘若為了獎賞好人而連壞人都一并獎賞,最終導緻的隻會是更壞的結果。
因而,欲達成全體的最大程度的幸福,在去除死亡之前,首先需要去除的乃是敗壞者。
在那個夜晚的最末,雲層底端映出第一絲晨光的時候,小刍終于徹底走出了市區。
在公路邊他看到了一條污水河,河濤深暗而濃稠,形如翻滾沸騰的石油。
那油質的表面上托起一層溫潤暖燠的杏黃光。
整條公路都被照得黃澄澄的,遠方的夜幕也不再黑暗,而是深淺變幻着的青藍色。
形形色色的煙囪裡正噴吐出煙霧,探照燈光旋轉得猶如芭蕾舞者,吊機聳長的剪影在天際緩慢挪移,像一群飲于水畔的鶴。
那個寂靜的、黑白的城區之夜已被他抛諸身後,眼前展開的卻是萬象交錯的幻國。
小刍在公路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确認了最終要去的方向,随後朝着吊機垂頭的地點走去。
他留在夜幕與道路攝像頭中的輪廓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衆多機器回蕩不息的轟鳴聲中。
這是世人最後一次見到他的行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