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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1 老鼠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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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刍還沒有屬于自己的手機,但他爸爸的舊手機一直放在客廳的抽屜裡。

    以前他會偷偷把它拿出來充電,然後下載遊戲玩上一會兒,或是看喜歡的動畫片。

    他父母從未發現,因為他們隻會伸手去摸電視與電腦是否發熱。

    舊手機裡還有些沒删除的照片,是他爸爸上班時拍的,其中許多張裡都有一個陌生而年輕的女人。

    這種照片他爸爸從來不會太費心去掩藏,就像他媽媽也不會特意掩飾自己是和誰去舞廳。

    他們已經許多年不坐在一起吃飯了,但他們依舊生活在同一個屋子裡,因為這就是過日子。

     小刍并不特别為父母間的關系所困擾。

    其實他覺得這樣反而好些,因為當其中一個責罵或毆打他時,另一個就會因為憎惡對方而故意唱反調,并把小刍的種種錯處歸罪給對方。

    沒有花時間教養,或是遺傳了蠢笨的頭腦。

    小刍已經學會了在這種時刻盡可能地保持沉默,讓自己被兩個怒氣沖沖的大人遺忘。

    他從未像電視劇裡那樣渴望過父母之間的和睦,因為他總覺得那和他沒有關系。

    有幾次他的父母問他如果離婚更願意跟着誰,小刍隻是睜着眼睛不說話;有時他們也罵他,因為是他的蠢鈍毀了這場婚姻。

    你就不能有點眼力見嗎?每當吵架以後他的父母總會這樣問,仿佛覺得他本該阻止兩人間無止境的咒罵和吼叫。

    小刍從未想明白那件他本應做到的事情,沒有人教會他如何調停兩個大人間的沖突,也許因為他确實又笨又呆。

     如果他是個天才,或者至少足夠機靈,能夠把人們那些無聲的眼神與古怪的神情全都看懂,他父母的生活定然會大不相同。

    他們的婚姻将會美滿舒心,至少孩子會發揮正常應有的斡旋作用,理解他們的苦惱,解決他們的問題。

    不然孩子又何以報答父母的生養之恩?遺憾的是他太笨了,太無能了,連一個合格的孩子也做不好。

     但是這一晚上小刍有了新的念頭。

    也許念頭是早就有的,在他懵懵懂懂地聽着那些關于蔡績的故事的時候,在他注意到老師對着花錢補課的學生格外和顔悅色的時候,那個念頭就像被按在缸底的葫蘆一次次浮上來:這些事不是他的錯,全是大人的錯。

     難道不是嗎?分明是大人搞亂了世上的一切。

    是他的父母毀了生活,然後把責任全都丢給他,指望他能夠修複所有的問題。

    可是他不能,所有頭腦機靈的天才小孩都不能,因為大人們已經無可救藥。

    他們禍害了整個世界,讓小刍沒有地方可去,還要指責他沒有本事解決他們制造的爛攤子。

    蔡績也是被大人們趕出了家鄉,趕出了汽修店。

    大人們總是互相怪罪,告訴小刍這是城裡人或鄉下人的錯,富人或窮人的錯,男人或女人的錯,但是在這所有的群體中大人們不會特意區分孩子,因為孩子隻不過是他的擁有者的群體的附屬品,因為——所有活下來的孩子都必定要成為大人。

    而那時既然他們已經有了掌控小孩生存的權力,他們也就不會繼續責怪大人了。

    這種注定要轉化為自己敵人的問題是無可解決的,除非他不再長大。

     不再長大。

    小刍機械地念着這句話。

    他想到了飛蛾,這是他一直懼怕的東西。

    小時候他用鞋盒養過桑蠶,看這些白胖呆笨的蟲子吃樹葉叫他多麼興奮,可當它們第一次破繭的時候,小刍卻驚恐地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東西。

    他懼怕蠶蛾怪異的眼睛與花紋,而更重要的是它們能飛了,能夠把那可怖的身軀撲到他的臉上、眼睛上,甚至鑽進他的衣服裡。

    在午夜的噩夢中,它們甚至會順着口鼻鑽進他的内髒。

     這就是蛻變。

    把一種東西生生變成另一種,把幼态可掬的蠶蟲變成了不可理解的怪物。

    這就是長大。

    總有一天他的軀體會變得臃腫而沉重,臉上會生出油脂與歲月堆積出來的可憎膿包,嘴巴裡散發出煙酒的臭氣。

    他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變成父母的翻版,就像看着一隻外星怪物從他現在的身軀裡鑽出來,再用他的名字和身份去孵化新的怪物。

    他不要變成一隻飛蛾。

    但是蠶最後難免會變成飛蛾。

    因此,所有大人和孩子到頭都是一種東西。

     在那個下定決心的午夜,小刍躲在客廳的角落裡,先查好地圖路線,把路名全記在筆記本上,然後打了一長段留言,通過自己的秘密社交賬号發給了蔡績。

    他說自己要去尋找那個背吉他的少年,或是少年口中的舊船廠。

    但他沒有寫自己去那兒的目的,因為他自己也尚不清楚。

    少年說舊船長裡的工程師喜歡幫助别人,還說那個工程師正在做一個使所有人都滿意的項目。

    小刍想不出世上有這樣的項目,他也早過了相信超人或神仙存在的年紀。

    可他還是要去,因為背吉他的少年是不會無緣無故撒謊的,他就是知道這一點。

     如果我沒有回來,他按着手機屏幕寫下最後一句留言,你就來這個地方找我吧。

    寫這句話時他心裡沒有半點憂慮。

    他并不是抱着如果自己被壞人抓走至少還有知情人的念頭寫下這些話的,更沒有想過這是某種死亡留言。

    他隻是在和朋友分享自己的秘密,就像那許多個在修車店門口的黃昏。

    好朋友之間是不該互相隐瞞的,即便吉他少年沒有邀請過蔡績,他也希望蔡績到舊船廠來,跟他一起看看那個厲害的工程師。

     他把消息發出去後就删掉了聊天軟件,又把手機放回原位。

    他的父母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他們甚至不知道小刍有自己的社交賬号。

    自己的兒子怎麼有膽子背着他們看那些網上的肮髒東西?他們相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然而正是這天晚上,小刍把交通卡、鑰匙串和幾張收在抽屜深處的零錢放進背包裡,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家門。

    等天亮以後,父母會發覺他和書包一起不見了,就會認為他是昨夜挨了教訓後早早上學去了。

    等他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那将會是至少十二個小時以後。

    那時他們也不會立刻去找警察,因為小孩離家出走畢竟也是一樁丢人現眼的事。

    他們還是會等上一個晚上,看小刍會不會因為沒錢吃飯而自己回來。

     小刍并沒想過自己到了明天晚上是否會餓肚子,又或者被警察找回家後會面臨的懲罰。

    不知為何,他确信自己隻要找到了舊船廠,這些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去吧。

    去尋找使所有人滿意的工程師。

    他走進城市的夜色裡。

    這仿佛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清楚午夜時分的街道。

    四下黑暗而幽靜,路燈的光蒼白如薄霜。

    兩側的樓廈都沉默地俯視着他,令他覺得自己那麼渺小,随時會在這黑暗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肯定會死在路上的。

    凍死。

    餓死。

    被人抓走販賣。

    今天以前他都隻是待在父母家裡的不知感恩的寄生蟲,又怎麼能在這個更廣大更冷酷的世界裡活下來?他隻能回到家裡去,回到學校裡去,回到父母為他規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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