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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0 老鼠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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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上的四個紅字會像瘋狗一樣跳出來咬他。

    當他好不容易湊到近處時,才看見閘門的鎖孔裡已經灌滿了凝固的萬能膠。

    他想這都是不幹不淨的人做的——可不幹不淨的人到底是怎樣的人呢?他見過沾滿油漬的汽修工,也見過滿身泥濘的農民,但是做下這件事的人一定比兩者都髒得多。

    那人一定長得十分可怕,是張老鼠般病态的面孔。

     他默默地想着那張怪臉,突然間鼻腔裡滿是酸澀,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但他不僅僅感到十分傷心,更重的是莫名的恐懼。

    大人們騙了他。

    學校告訴他的事是假的。

    一切所謂的規則與許諾也是假的。

    眼前的這扇門正是他自己未來的預示。

    今後蔡績将會怎麼樣呢?他自己又會怎麼樣?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了不幹不淨的人,也會變成這樣一扇破破爛爛、沒人搭理的鐵門。

    如果蔡績最後進了工廠,在那些被鐵欄杆與厚重閘門重重包圍的房子裡,就再也沒時間同他說話了。

    他又變成了一個無處傾訴、無人搭理的怪胎。

    至于蔡績,小刍覺得他最後會死——如果你再也聯系不上一個人,碰不到這個人的面,那麼這個人就等同是死了。

     他使勁地憋住眼淚,腦袋裡全是父親不耐煩的吼聲——哭什麼哭!别跟個沒出息的瘟雞似的!然而越想越是難過。

    夕陽把他和樹木的影子越拉越長,顔色卻越來越淡。

    正當他覺得自己将會消失在黑夜裡時,另一個影子靜靜地落到了閘門底部。

     “這家店怎麼了?” 小刍回過頭去。

    曾經向他問路的少年就站在礫石路邊,不知是何時到來的。

    他慌忙想要擦掉眼中的淚水,結果卻一下子全落了下來。

    少年沒有像大人那樣笑話他,或是大聲喝止他,而是放下琴包,從側袋裡掏出一包紙巾。

    小刍低頭擦臉時,他已走到門前,靜靜地看着那行紅漆寫下的字。

     “店關了呢。

    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小刍搖了搖頭。

    他确實不該和陌生人說這些,然而當少年的眼睛落在他臉上時,他卻不自覺地說起了自己知道的事。

    他說得抽抽噎噎,簡直前言不搭後語,可少年卻是個很好的聽衆,一次都不曾打斷他。

     “這麼說來,是和會鬧事的顧客起了糾紛吧?連朋友也因此丢了工作?” “是……” “很難過嗎?” 小刍突然感到一陣羞愧。

    少年明明比他大不了幾歲,談吐卻如此的鎮定從容,好像什麼事也不能叫他煩惱。

    他想要解釋自己為什麼如此難過,開口時卻說不出來。

    其實他和汽修店的老闆并不熟悉,蔡績雖然是要好的朋友,卻也終歸隻是孤獨時的陪伴而已。

    況且這隻是丢了工作,并不是受了嚴重的傷。

    他細細地想着,終于明白自己并不是為蔡績而難過。

    最後他隻能嗫嚅着說:“我感覺這些人很壞。

    ” “确實是做了很卑劣的事。

    ”少年用文靜的聲音贊同着。

     “……而且,沒有受懲罰。

    ” “是呢。

    但你為什麼覺得,做壞事就一定該受懲罰呢?” 小刍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想說這是學校裡的老師說的——可是轉念間就否認了。

    其實老師并不曾這樣教過他。

    老師隻是說要努力再努力,這樣才能趕上起點更高的人。

    父母也說要努力再努力,才能超過那些富商與官員的兒子。

    可是關于公平,關于為什麼做了壞事要受懲罰,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從哪裡學到的。

    可難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如果付出同樣的努力,得到的回報卻很懸殊,難道不應當感到委屈嗎?如果欺負别人可以不受任何懲罰,那麼……那麼又怎麼樣呢? 少年的腦袋微微偏向夕陽的方向,如同是沉思着說:“我想做這件壞事的人應該很有人脈吧,所以就算是鬧成這樣,也沒有被抓起來。

    不過,在你們的世界裡隻會有很少的人擁有權勢,所以做再多壞事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在兩邊的數量失衡以前,族群是不會因此而消亡的。

    ” “……你們?” “嗯,你們的世界。

    因為我已經不屬于你們這一類了。

    ” 對于他的回答,小刍并不是很明白。

    少年的穿着打扮和城裡的學生沒有什麼不同。

    可他仍不覺得害怕,或是懷疑對方的來曆。

    即便說出了古怪的言語,對方也是他所見過的人最溫柔親切的人。

    他也想着少年所說的話。

    因為有能力做壞事的人很少,所以做壞事也沒關系——那難道不更叫人失望嗎?這樣的生活要永遠持續下去,持續下去,直到老鼠泛濫成災,農田一片荒蕪。

    他專注地想着這一幕,仿佛自己也噩夢過那樣的景象:在雲海中飄蕩的血色,荒蕪不毛的農田,還有在絕望中銳鳴奔突的鼠群。

    他想得那樣專注,連難過也忘卻了。

    總有一天,他膽怯地低聲說,數量會失衡…… 但那将會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少年指着塗有紅字的閘門說。

    在此以前,這樣的事就會在每一個族群裡反反複複地發生。

    但是小刍并不需要太過擔心,因為對于個體來說,生命非常短暫,能夠經受的苦難也是有限的。

    而無論活着的時候有何差異,死去後卻都是平等的,都會得到永恒的甯靜。

     小刍從未聽到他的同齡人這樣談論死,他覺得有點害怕,同時卻也強烈地感到不公。

    無論死後得到什麼樣的平等,生前遭遇的事情卻無法改變呀!小刍想起汽修工人們無聊時所看的那些老電影,那些關于俠客們懲惡揚善的故事。

    他終于意識到,那些關于公平的觀念或許并不是父母告訴他,而是他從故事裡看來的。

    可是那些故事叫人看得很舒服。

    而壞人如果壽終正寝了,那又有什麼好高興的? 仿佛是早就等待着他這樣提問,少年露出了微笑。

    “因為會誤傷到沒有犯錯的人。

    ”他說,“就像是天上的隕石掉落下來一樣。

    如果為了讓壞人遭報應,也可能會傷害好人的話,還會想這樣做嗎?” 小刍遲疑着。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蔡績。

    可是,如果能夠讓害汽修店關門的人倒黴,蔡績自己也會願意付出許多。

     “那麼,”少年又接着問,“如果想要讓好人得到善報,也必須給壞人同樣的好處,就像把他們放到同一個天堂裡去。

    你會願意這樣去獎勵好人嗎?” 這一次小刍搖起了頭,沒有一點猶豫。

    這是自然而然的反應,一點也沒有掩藏的必要。

    少年端詳着他,最後說:“既無法走向這一頭,也無法去往那一頭。

    于是你們就被困在了這裡。

    ” 少年說着,慢慢地往後退了一步。

    小刍明白他就要離開了,而且——今後恐怕再也不會見面了。

    他的心中湧起強烈的不舍,少年卻從琴包的側袋裡抽出一本記事簿,撕下其中的一頁遞給小刍。

     “如果有一天你決定要做出選擇,就去這個地址吧。

    無論是想懲罰壞人還是保護好人,都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訴給那個工程師。

    他一定會答謝你的。

    ” 小刍接過那張紙條。

    紙上的字迹非常端秀,就像是專門學過書法的人。

    他懷着驚奇與迷惘讀完上面的字。

    路燈在他頭頂亮了起來。

     他擡起頭,少年已經走了。

    小刍把紙條折好,放進書包最深的口袋裡,這才慢慢往回走去。

    當他走到路燈之間的昏暗地帶時,蹲在附近抽煙的兩個人突然冒了起來,一前一後地攔住他。

    他們都是高大的成年男人,臉部背着光,小刍隻能看見其中一個手背上紋着蟒蛇似的圖案。

     “你在那地方站着幹什麼?”其中一個人問。

     小刍吓得帶住了。

    另一個人拽過他的書包,又揪過他胸前的名牌。

    他把手伸進小刍的校服褲兜裡,從裡頭掏出他的公交車卡。

    書包被撕開了,抖出所有的課本與筆記。

    有紋身的人用腳踢了踢,書堆四散滑落。

     “是個小屁孩!”那個聲音說,四野裡回蕩着他可怕的笑聲,“蠢得跟頭豬似的。

    滾吧!” 小刍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機械地用一隻手抓起書包,另一隻手則盡可能地攬過課本——隻是盡可能,因為有好幾本已經落進了幽黑潮濕的草甸裡。

    他滿身狼狽,含着眼淚逃了出去,回到家後又挨了父親的一頓皮帶。

    夜裡,小刍從夕陽、農田與老鼠藥的夢境中醒來,看見窗外的星星在閃爍着。

    老鼠藥。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還有隕石。

    他悄悄下了床,從書包裡翻出内頁的紙條。

    那紙條竟然是真的。

    所以少年對他說的話也是真的。

    這時他下定決心要去尋找舊船廠。

     複活了。

     歡迎評論和打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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