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亮了。
羅彬瀚睜開眼睛時,窗簾縫隙裡正透出第一絲曙光。
他盯着那條細長的亮線,覺得它正像一扇将開未開的門扉。
書桌上開着他的筆記本電腦,散熱風扇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這種噪音令人熟悉且安心,因為這代表機器正在如常運轉,而梨海市本身就是一部無時無刻不在運轉的機器。
他本來沒打算睡着。
在經曆了昨天那樣的事情以後,他滿以為自己是根本睡不着的,可他的眼睛一閉上,再睜開時就過去了四個小時。
他不覺得困倦也不覺得振奮,就好像這四個小時隻是被憑空抽走了。
他悄沒聲息地從床上坐起來,檢查了一下自己昨晚給羅嘉揚和南明光發過的消息,然後走出卧室去衛生間洗漱。
洗臉的時候他順手摸了摸刮胡刀——其實他有好一陣子沒用過了,胡茬似乎長得很慢。
為了防止俞曉絨從一些出人意料的角度提出問題,他還是時不時在洗臉時順手往刀片上抹點水。
這件事他做了有五六次,然而在這天早上,他第一次感覺到指尖觸摸到的乃是某種鋒利之物。
一切都變得更清晰了。
此前的日子裡,周圍的環境時常與他隔着某種無形的屏障,使得他反應遲鈍,對什麼都提不起注意力。
這整個世界摸起來、看起來、聞起來都是一團渾渾噩噩,亂攪亂拌的雜燴。
刀片不比棉花鋒利,汽車喇叭也不比人的笑聲更吵。
但是現在屏障消失了,他感到思緒輕快而敏捷,就像一個醉酒的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自以為是在逛馬路,卻突然發現腳邊就是萬丈深淵。
那一瞬間的驚吓就足以讓醉鬼清醒過來。
他後背上的寒意正深深滲入脊骨,手指在刀片上輕輕滑過,胳膊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早餐的時候俞曉絨一直盯着他看。
“怎麼了?”羅彬瀚問。
“你的病好了?”
“是呀,小毛病而已。
準是昨天沒注意吃錯了東西。
”
“你今天特别有精神。
”
“因為昨晚睡得久。
以及,把你的手機借我用用。
”
“你自己的呢?”
“沒電了。
我昨晚忘了充電,這會兒還充着呢。
我有個挺緊急的電話要打。
”
俞曉絨狐疑地把手機給了他。
她倒不怕他偷看什麼,因為裡頭大部分内容都是德文。
羅彬瀚也因此大大方方地走進卧室,關上門撥打了石颀的号碼。
他不是不能用自己的手機,可那多多少少是有被監聽的風險的。
他隻能盡量多一重小心。
電話打了三次才被接通。
石颀準是把這個陌生号碼當作騷擾電話了,當她接聽時聲音裡還帶着困意,背景則充斥着地鐵到站時的廣播音。
她差點抛下一句“我不需要借錢”就挂了,羅彬瀚出聲喊住她,向她說明這是他妹妹的手機。
“我下周可能沒法去了。
”他說,“出了點急事,我要到外地出差幾周。
”
手機那頭安靜了一會兒,接着石颀表示她知道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和尋常一樣,但羅彬瀚有點擔心她對這次約會的取消有什麼誤讀。
“隻是出一趟差,”他反複着重地說,“我回來就馬上告訴你,好嗎?可别把我們說好的事忘了。
我連去探病時送的禮都想好了。
”
“你也别送太重的禮。
”
“得表示一下嘛。
我總覺得你阿姨對我有很大的誤會。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我真的不是在花鳥市場上班?”
“那不也挺好嗎?她喜歡養花的。
”
羅彬瀚想問問那到底是“喜歡養花”還是“喜歡能養花的人”,但電話已經斷線了,想必是地鐵進了隧道之類的地方。
不管怎樣,今日任務清單的頭一項可以劃去了。
他走出卧室把手機還給俞曉絨,她也沒多問,隻是埋頭劃着自己的平闆。
羅彬瀚下樓去了。
昨天晚上,他告訴羅嘉揚自己已經好了,讓他第二天正常來接自己。
這種反複無常肯定叫羅嘉揚很吃驚,因此後者早早地出現了。
這還是頭一次他到得比羅彬瀚還早。
當羅彬瀚坐進車裡時,從後視鏡裡露出的眼睛寫滿了懷疑。
“今天來得很早呀。
”羅彬瀚說,故意不解釋自己昨晚的變卦,“走吧,今天可有得忙。
”
車駛上了馬路。
一路上羅彬瀚眼睛望着窗外,若有若無地吹起口哨,哼着那首叫《狼群在門外》的英文歌。
羅嘉揚開始從駕駛座上扭頭看他。
“别看我,開你的車。
”羅彬瀚說,低頭打開手機上的聊天軟件,“你最近還和你那幾個朋友聯系嗎?”
“你昨天問過了。
”
“我看看今天有沒有新情況嘛。
”羅彬瀚說,“去把他們叫過來見見面吧。
”
羅嘉揚沒有應聲。
羅彬瀚估計他把後頭那一句話當作了幻聽,于是又重複了一遍。
“去聯系聯系他們,”他用半是命令的口吻說,“把最會挑事的幾個給我介紹介紹。
”
紅燈亮了。
羅嘉揚重重踩下刹車,轉頭瞪着羅彬瀚。
他那兩道格格不入的眉毛露出一股陰沉沉的怒火。
“你想幹什麼?”他從喉嚨裡擠出聲音。
羅彬瀚打量着這張壓抑憤怒的面孔。
今天早上以前,他看這張臉時都有種本能的警惕,就像人瞧見一條斑斓蜿蜒的繩索時難免會聯想到毒蛇。
可是眼下他已不覺得了,因為人的知感隻能建立在比較之上,你要是正被活活鋸掉一條腿,有人在你胳膊上打針的事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現在看羅嘉揚的面孔,真像一塊玻璃闆那樣透徹而安全,底下無非是些高溫沸騰的污水,而絕不會是一顆威力巨大的髒彈。
在不吃東西的時候,鬣狗的臉瞧上去也挺可愛的。
“我需要用他們辦點事。
”羅彬瀚說,“報酬我會給足,但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
羅嘉揚一聲不吭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個正常人突然發起瘋來。
繼而他似乎覺得這裡頭有個什麼陷阱,就是為了要折騰他而設置的。
“你不想讓你老頭知道?”他懷疑地問,“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發現自己叛逆期到了。
”羅彬瀚說。
他露出爽快的笑容,告訴羅嘉揚在這個周末以前他就得有那些人的聯系方式。
“你們勒索過嗎?”他确認道,“在路上堵過落單的人?往别人腦袋後頭敲棍子?你們總不至于成天就是喝酒鬼混,連一道流血的傷口都沒給别人造成過吧?”
等他們到了公司的時候,羅嘉揚已經不再跟他說話了。
他已完全相信羅彬瀚今天是真的瘋了。
羅彬瀚語調愉快地請他出去買點東西,自己則坐在車裡繼續哼着小調。
等羅嘉揚走了,他才從後頭的置物台上拿過抱枕,從裡頭取出裝武器的内袋。
他提着電腦包進了辦公室,不出一分鐘陸津就過來了,打聽他昨天去醫院的結果怎麼樣。
“沒什麼大事。
”他輕快地說,“我忘了自己昨天吃過頭孢,又吃了點帶酒精的甜點。
好在量不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