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上班前二十分鐘就進了辦公室。
今天南明光不在總部,去見一個在政府工作的老朋友了。
接待審計組的事情就由财務部和羅彬瀚看着辦。
九點過五分,小容抱着電腦走進羅彬瀚的辦公室,來給他看财務部修正過的内控章程改進意見的草稿。
羅彬瀚桌上正有幾盒路演時收到的甜點。
他把蛋糕和貝果都給了她,讓她和财務部的同事們一起嘗嘗味道如何,是否能被加入下個季度的采購清單。
還有一大盒酒心巧克力,他覺得意頭上不太合适,就收起來等着回頭給石颀。
小容并沒跟他客氣。
這一個月的時間他們也算是混熟了,用不着再兜兜繞繞地說話。
在經曆了南明光幾番委婉的暗示以後,她終于不情不願地穿起了半休閑的女式襯衫,還有條特别寬松的西裝長褲,堅決不化妝或改變發型,趁人不備時還要在空調間裡裹起運動外套。
她這一派油鹽不進、敷衍了事的作風竟然令南明光也無計可施。
羅彬瀚暗地裡開心極了,平時卻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注意到。
他是有正當理由保住小容的,因為她的活确實幹得不錯,起初有些新人常見的毛病,但沒見什麼大差錯。
她也不愛管閑事,說起話時缺乏技巧,這點有時會造成麻煩,有時卻也挺叫人省心。
羅彬瀚尤其在她身上感到了時間流逝與代際變化,他的确已經漸漸地不年輕了,因此他就時不時跟她聊聊天,研究研究新生代腦子裡的念頭。
有時他也懷疑這可能不是代溝的問題,隻不過是生活環境的差異。
小容簡直像另一個世界跑出來的人,連帶來公司的午飯都是她媽媽給她做的。
内控章程的改進意見稿内容不多,他們很快就逐條過完了。
這時距離和審計組約定的進場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他們便無事可做地聊起了天。
小容喜歡去瑜伽館跳一種很考驗靈活性的健身舞,對鍛煉和關節保養的事兒了解得不少。
她還是個熱衷于看電視劇的人,經典的老劇和新劇都看,對于各路明星的轶事奇聞,她簡直如數家珍。
這部分羅彬瀚是不了解的。
他本來就不大看電視劇,何況還有兩年半的時間退出了人間。
石颀好像也不大愛看,他們能談論的總是那些小時候在電影頻道看過的老電影。
她有頂帽子還是仿照《蒂凡尼的早餐》裡那頂纏着絲帶的寬檐帽做的,隻是裝飾部分沒那麼誇張。
不過她倒是和他談起她弟弟喜歡的幾個演員,都是時下還算有名氣的。
她弟弟自己也是個做新媒體行業的,羅彬瀚覺得不妨先儲存點談資,以免将來見面時說不上話。
他問小容是否有喜歡的明星,或者喜歡什麼樣的風格。
她的回答倒也不是很出乎他意料:要長得好看,最好皮膚夠白個頭夠高,五官要端正,談吐要斯文,不要有太強的攻擊性。
“啊,”羅彬瀚說,“這麼說,你是喜歡奶油小生。
”
他自己覺得這是個中性詞,然而小容顯得不太滿意,似乎認為這詞帶有輕蔑性。
她辯稱這是一條可愛清爽的鄰家男孩路線,羅彬瀚不由地瞟了羅嘉揚一眼。
後者正坐在角落的沙發上,對他們的閑談十分冷漠。
他能感覺出羅嘉揚對小容頗有敵意,這也屬尋常之事,他這堂弟不喜歡任何能成天露出笑容的同齡人。
“這麼說你找對象的标準也是這一款?”他用開玩笑的語氣問小容,如今他們已經熟悉到可以偶爾碰碰這類話題了,“如果你要談對象,也打算和這樣的談咯?”
“那還得加一條不抽煙。
”小容說,“可不能讓我吸二手煙。
”
“那打遊戲呢?他要是成天打遊戲你樂意嗎?”
“隻要不耽誤正事就行呀。
不過我覺得我和不愛運動的人走不到一起,沒有什麼共同話題。
”
“這可不好找啊。
又要斯文漂亮,又要愛運動,還要沒有攻擊性。
照我看你養隻小白貓倒是不錯,它還不需要刮胡子呢。
”
羅彬瀚放聲笑了起來,小容對着空氣虛踢了一腳表示抗議。
這時陸津進來了,對辦公室裡的情形全然視而不見,司空見慣地告訴羅彬瀚審計組的人已經到了,正在财務部騰出來的會議室裡和泠蕃碰頭。
“那我們也去吧。
”羅彬瀚說,順手從桌上抽了幾張名片。
他也沒忘記叫上羅嘉揚,讓他跟着把審計組的人認一認,以便日後可能會有的臨時接送。
下樓進電梯時,陸津開始跟他交代這次來的團隊人員,這次先來的有十三個人,其中五個年紀較大,是帶隊的合夥人與經理。
另外八人中五女三男,都很年輕,不太好判斷級别,不過估計有一半的實習生或新人。
電梯門打開了,迎面飄進來一股誘人的奶茶香氣,估計是财務部的人提前為今晚加班而準備的撫慰品。
豔陽從玻璃窗外照進來,把整條走廊分割成一排菱形的黃磚路。
那耀眼的金色在大理石表面浮動,讓羅彬瀚想到童話中的桃樂絲正是踩着這樣一條美麗的道路,從小人國走到了翡翠城,去見那位有名無實的大魔術師。
其實他的大學老師曾說“黃磚路”是種政治隐喻,是暗示着金本位能通往正确的道路。
但此時此刻,羅彬瀚感到自己離政治或經濟問題都很遠,他與另外三人走在夢幻之路上,腳步聲清脆如玉棰擊石。
這難道不好嗎?他在心中悄悄說,神話已經脫離了它在塵世的隐喻對象,神話終于成為了神話本身。
在遙遠的天外,神話在它們自己的國度裡延續,而他的生活終于平靜了,終于走上了正确的軌道。
他正去見翡翠城裡那些為人實現願望的魔術師——這樣形容審計師們可能與事實相差甚遠,不過全天下的甲方總是對乙方抱有不切實際的要求的。
他走到會議室門口,隔着玻璃門看見裡頭已經坐滿了人。
會議桌中央坐着的是泠蕃和一個穿灰色西服的中年男人,互相之間有說有笑,彌勃和王霁升在兩邊陪着。
那一位想必就是事務所的合夥人了,羅彬瀚已經知道他姓衛。
他在門邊小站了一會兒,心裡覺得很有趣,因為他很少見到泠蕃在接待外客的場合裡打頭陣。
這老太太身上有一股強烈的技術人員的氣質,和俞慶殊或劉玲都不一樣。
陸津替他敲了敲門,然後推門請他進去。
“大家好啊。
”他走了進去,掀起一片熱鬧的介紹聲。
合夥人與兩名高級經理站起來,分别跟他握手,泠蕃則為他們互相引見。
這間會議室在财務部的樓層裡已經算寬敞了,可坐了将近二十個人後還是很擁擠。
所有級别較低的人至少盡量往牆邊靠,黑壓壓的瞧不清細節。
羅彬瀚匆匆一瞥,隻感覺出的确都是年輕人,并且女多男少。
他還來不及多打量幾眼,眼角餘光就瞥見一位高級經理已經在口袋裡掏名片。
他趕緊掏出自己的,先遞給那位姓衛的合夥人,請他今後多多指教;接着輪到高級經理與經理,每一個都跟羅彬瀚打了照面,說上幾句客套話。
有一名經理坐得稍遠了些,還有個蔚為壯觀的肚子。
當他被迫從桌前站起來,翻山越嶺地前來握手和交換名片時,其他人紛紛如遇水的油脂般四散而開,盡可能把自己貼着牆壁。
這樣他才能搖搖晃晃地往前挪步。
那情形有幾分可笑,但羅彬瀚早就進入狀态了。
他保持着熱情而合度的微笑,絲毫沒有表現出尴尬意味。
“胡經理,”他雙手把名片遞過去,“今後要麻煩您多費心了。
”
對方也殷勤地來接名片,臉上全是汗水,顯出令人難過的病容。
羅彬瀚本應跟他保持對視的目光不由稍稍移開,飛快地掃向後頭那一排緊貼牆壁的人。
現在他終于看清楚了這些年輕的審計員,從站在最前頭的到坐在最角落裡的,每一個人的面孔都徹底顯露在他眼前。
他的雙手忽然松開了,名片從指尖滑落,重重跌落在桌子上,如石頭猛撞在銅鑼上。
會議室裡陡然安靜下來,仿佛一個人也沒有似的。
羅彬瀚在原地站了兩秒。
他先看看敞開的玻璃門,小容與羅嘉揚各自靠在門的一邊,暗暗地觑着他的臉色。
在他們背後的陽光中,塵埃正無聲無息地飄舞着,有種慢鏡頭般的凝滞。
起初,他耳朵裡什麼也聽不見,接着則是咚、咚、咚、咚的轟鳴,他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心跳。
最後洪嘯般血湧的聲音一下子爆發開來,在他兩耳之間來回激蕩。
他在所有人作出反應前低下頭,把桌上的名片拾起來。
“不好意思,”他說,“昨晚沒睡好,剛才有點頭暈了。
胡經理别見怪啊。
”
他把名片重新遞過去,連連表示歉意。
那位肚子突出而面帶病容的胡經理趕緊接過,開玩笑說這都可以理解。
都是上着班的人嘛,誰還能健健康康的呢?所有人都笑了,把剛才那一點小差錯揭了過去。
羅彬瀚拉開一把椅子,請這位胡經理就近坐下,自己則回到泠蕃旁邊,在長桌中央環視整個屋子。
“今天來了不少人啊。
”他說,“看着都是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