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逗留于雷根貝格的日子裡,羅彬瀚已經讀遍了兩年來的重大時事新聞,還有中文互聯網上新一輪的奇腔怪調。
有些内容令他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恐怕很快就無法再跟上時代流行,不過大部分還算在他能理解的範疇内。
他還關注了幾隻新興的科技概念股,主要是能源和材料的,也有信息技術方面的。
有幾個接入了聊天機器人的社交帳戶在網上頗受矚目。
他看見過其中一個在社交網站上發消息,但他自己對此興趣不大。
有多少人工就有多少智能,這句話是他在被荊璜抓走前就已經有了的。
一個能假裝說人話的程序,羅彬瀚不覺得它多麼神秘,也不大向往同這樣的東西接觸。
他不理解馬爾科姆對此産生的濃烈好奇心,劉玲和俞慶殊那似有若無的憂慮,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估計自己對于科技進步的敏感性是遠遠差于常人的。
畢竟他已習慣了∈在飛船上騷擾所有人,而李理眼下還時不時地在他卧室裡晃悠。
他從未想過一個本地研究員能造出類似的東西。
這其中巨大的技術差距,雖然他不明白原理,但卻是文盲也瞧得出來的。
因此,當安東尼說他也弄了個聊天機器人時,羅彬瀚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表示敬佩,亦或者這對程序員不過是雕蟲小技。
“呃,”他說,“挺厲害的?”
“隻不過是個磨時間的活兒。
”安東尼厭倦地說,“模型是現成的,你隻需要往裡頭不斷地喂參數……總之,我花了很多時間來調整,讓這個程序的反饋和她本人越來越像。
”
“你是說模拟你前女友的思維。
”
“不,根本不是。
你說的是那些家夥拿來騙傻子的話。
”
在專業性的問題上,羅彬瀚早已習慣被當作傻子。
他請安東尼解釋解釋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最好别用太多專業術語。
他的要求讓對方差點就要結束這場聊天。
但最後終究還是傻子赢了,在忍受謬誤和無知的本領上,越專業的人就越脆弱。
安東尼靠在椅背上搜腸刮肚,兩眼無神,半天都沒說話。
直到羅彬瀚以為他要放棄時,他幹巴巴地說:“這就像是……像是做園藝造型。
”
“噢。
怎麼說?”
“你把灌木修剪成你要的造型,比如動物,或者城堡什麼的。
你可以把它剪得非常像實物……我是說,不一定是園藝,你也可以想成蠟像或着陶藝,總之你在用一種東西模仿另一種不同的東西,讓它們在特定環境下表現得很相似,可它們的底層原理是完全不同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安東尼挫敗地抓了一把頭發。
羅彬瀚也不得不承認這人恐怕不是個高明的演說家。
可這種想法沒有一點從他臉上露出來,因為經驗表明那多半會讓對方再也不肯開口。
相反他擺出了一副感興趣的樣子,鼓勵對方接着說下去。
“照你的意思,”他把新剝的花生推過去,“你做程序就像在剪灌木?你在試着把它剪得和你前女友更像?”
“調參數就像是在修剪灌木。
”安東尼說,“但植物的長法和活人是不一樣的。
你要是不動手修剪,植物就會按照自己的規則去長,它不可能在自然狀态下長得和動物一樣,因為它有一整套獨立的内在機制,光合作用,葉綠體,細胞壁……它和動物用的是不同的模型,我的意思是,程序和人用的是不同的模型,程序和程序之間也可能用了不同的模型。
”
“就像用不同的材料做動物雕像?有的是灌木,有的是陶土?”
“對,就是這個意思。
”
“可它們沒有思想,也不能像活物一樣動起來。
”
“那沒什麼區别。
”安東尼焦躁地說,“如果你做的機關足夠精巧,你甚至可以讓瓷偶唱歌或者彈琴……但它們并不真的像人那樣理解自己的行為——我不是說它們不可能理解,重點是,它們理解的方式和人不一樣。
”
“你說得好像程序的确能思考。
”羅彬瀚奇怪地問,“咱們的技術已經進步到這種程度了嗎?”
安東尼呻吟了一聲。
“神經網絡。
”
“什麼?”
“我是說人工神經網絡——它是我們現在使用的運算模型之一,是按照生物腦神經的信息傳遞方式複制出來。
所有的節點關、次序、權重……這就是模型,或者說灌木本身。
而如果你要給它個性,那隻需要對它的外形修修剪剪,調整調整參數和環境,而用不着去動它的基礎模型。
實際上你也幹預不了,因為那一整套機制太複雜了,那就是個算法版本的腦神經手術。
我們做得到的還不如醫生多呢,他們好歹有個正确的原型樣本來當參考。
可是不管怎樣,如果你問我神經網絡模型開發出來的人工智能能不能思考,至少我覺得它們能,隻不過思考的路徑和我們不一樣。
你應該知道的,現在他們說植物和魚都會思考,那就沒道理把算法的思考方式排除。
”
“你說是就是吧。
”羅彬瀚心不在焉地說。
他不确定自己完全理解了安東尼的意思,但這個從鬧鬼開始的技術話題已經鑽進了他的耳朵。
“不過……我們是怎麼把人的腦神經給轉化成算法的?總不能是找活人解剖吧?”
“我也不知道他們具體用了什麼設備,反正他們設法抄了些人做決策時神經元會有的反應。
這和實際的遞質物沒什麼關系,你隻需要知道在這個系統裡活躍的部分怎麼關聯和分配權重就行了。
不過我也聽說過可能涉及到解剖學的神經網絡模型……我記不太清楚了,有一個神經網絡模型是用了貓的腦神經來模拟。
”
“哦?”羅彬瀚說。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忘記了話題的開頭,直起身子聚精會神地盯着對面。
“怎麼了?”安東尼敏感地問,“我用錯了什麼詞?”
“你用錯了我也不會知道的。
”羅彬瀚說,“我可不懂你們這些技術上的事情。
不過你不妨再說說那個貓的模型,它琢磨事情也像貓一樣嗎?”
他自認為沒露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可是安東尼還是懷疑地偷瞥了好幾眼。
“我沒仔細研究過那個模型。
”他說,“不過我聽說有團隊拿它來做決策訓練,它們搞了個捉耗子的遊戲——你每抓到一隻耗子就會得分,而你花費的時間則會導緻扣分,撞到牆壁也會扣分,而撞到狗窩則會直接結束遊戲。
這樣一來,算法如果想拿到最高的分數,就得研究出最佳行動路線。
他們想通過這個訓練讓算法變得更聰明。
”
“然後呢?”
“這算法學會了每次開局都直接自殺。
”安東尼說,“直奔狗窩而去。
這樣一來,至少它不會損失時間消耗和撞牆扣掉的那些分數。
這就是從它的神經網絡裡考慮出來的最佳方案。
”
“清清白白的一生呀。
”羅彬瀚說。
他這話并沒帶什麼情緒,隻不過是随口搭腔。
安東尼卻突然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他來。
“你不會也用了這個算法模型來塞你女朋友的數據吧?”羅彬瀚問,“然後它開始勸你去跳樓?”
“我沒用這個模型。
但是……”
“真的勸你去跳樓了?”
“它給我發了一條不應該有的消息。
”
羅彬瀚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安東尼考慮了好半天,最後突然又垮了。
“我一直在訓練它說話的口吻。
我讓它回答問題的語言習慣更像她,然後再是回答問題的思路。
”
“你怎麼能讓一個程序的思路更像某個人呢?”
“這還是修剪枝葉的問題。
你隻要有足夠的訓練集讓它自己去形成内部路徑。
”安東尼不耐煩地說,“本質上還是個人工活兒,所以我其實也不指望自己能做出個什麼東西來……我隻是在打發時間,找找思路——”
“找找你前女友跟你分手的思路。
”羅彬瀚多少有點壞心地補充。
安東尼假裝沒聽見他的話。
他的臉早就因為酒精而開始發紅,因此羅彬瀚看不出什麼究竟來。
他一鼓作氣地說:“兩個星期以前我給它和我的其他程序做了個接口,讓它能做點更複雜的運算和聯想,但數據集仍然是閉合的——我不想讓它去網上連抓消息,就讓它用我提供的學習資料——然後我給了它幾個簡單的拼字謎題,就是讓它設法在有限的字母表裡湊出一句話來。
我,我們以前經常做這個遊戲……”
“你們情侶之間就玩這個?”羅彬瀚震驚地問。
“這有什麼不對?”
羅彬瀚不好說。
他暗自在心底更新了一些對于外國人刻闆印象。
這當然是沒道理的,可先前他總覺得外國人談對象都會和馬爾科姆一樣膩乎。
他感到自己不應該繼續大驚小怪,難免會顯得缺乏經驗。
這是很不符合他眼下的人設的。
“你做的程序表現如何呢?”他問道,“它能找出所有的句子嗎?我猜它做這件事得比人容易點吧?”
“你為什麼這麼覺得?”
“這不該是常識嗎?”
安東尼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是放棄了。
他果斷地宣布這問題無關緊要,隻是他自己做這個程序沒